当虎千代“得了天下人偏讳”这件事,传回尾张国那一刻。蜂须贺氏竟然第一次感受到了开心,以至于到最后被那兴奋怔住了。还记得女房禀报时,她手里的茶盏晃了晃,蜜色茶汤溅在袖上,竟忘了擦。
过去她不理解《徒然草》中吉田兼好那句:男女之情不在欢好,而在不得见之忧因为武家男儿离家本是常态。武家女子也不喜男儿将有用之身,丢在温柔乡里。
可她自从那次曲意逢迎后,世界似乎都变了。她懂了《古事记》中,洗衣女赤猪子被临幸后苦等八十年,又是怎样的心态。
“福岛赖陆样,赖陆样....”蜂须贺恰如书中那些怀春的公家小姐那样一次次的默念着,直到福岛赖陆回来看她,可看着对方的折乌帽子和直服一时间竟有些愕然。
雪下得细,像有人把盐轻轻筛在夜色里。
蜂须贺把虎千代送到私宅的小院门口,檐灯映着两人的影子,一长一短,被雪压得很薄。一片雪恰好落在她鬓边。虎千代抬手,指尖几乎碰到那缕发丝,却在将触未触的刹那缩了回去,像被火舌燎了一下。雪粒随即化开,顺着她耳际滑进领口,留下一道水痕。蜂须贺怔了怔,忽地低笑出声:“上次你也这样。”虎千代没听懂。
她望着檐灯,像在回忆一场旧梦:“他去伏见城前——也是雪夜。你在本丸的回廊里,突然把我按在柱子上,一句话不说就吻过来。
那天我问你:‘你决定与我共死了吗?’你还没答,远处就响起巡逻的木屐声。你像被雷劈了似的,松开我,退了三步,连雪都没拍,转身就跑。”她抬手,替自己拂去鬓边残雪,指尖却停在半空,像替当年的少年完成那个未竟的动作。
“今天没有木屐声了。”她轻声说,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又像在发出邀请。
虎千代喉结滚动,忽然伸手,这一次真的碰到了——指尖穿过微凉的发丝,替她捻走那粒顽固的雪。雪在指腹化成水,他却没有再缩手。蜂须贺闭了闭眼,呼出的白气掠过他的下巴。
下一瞬,她踮脚,吻了他。
不是回廊里那种带着酒气的冲撞,而是极轻的一碰,像雪落在炭火上——嗤的一声就化了。
那一夜她想了很多,很多.......
许多过去明白的,不明白的,都想了个通透。
翌夜清洲城本丸,总比别处沉些。蜂须贺氏坐在私宅的暖炉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釉色剥落的茶盏——外面隐约传来正则的怒吼,混着嫡子正之怯懦的辩解,像钝刀反复割着她的耳朵。
“废物!连上马都像是个猴子爬树!你不觉得自己猥琐吗?”
吼声撞在纸门上,震得炭盆里的银霜炭火星溅起。蜂须贺氏猛地攥紧茶盏,指节泛白——她是蜂须贺家的嫡女,嫁入福岛家时,陪嫁的良田与武士能撑起半个尾张町,可如今,却要日日听着丈夫辱骂自己的儿子,看着正之像株被霜打蔫的稻子,连抬头看她的勇气都没有。
暖炉里的伽罗香明明灭灭,她忽然想起出嫁前,母亲握着她的手说“正室之责,在守家业、教嫡子”。可家业是正则的酒气与暴躁,嫡子是扶不起的软泥,她这个“正室”,倒像个守着空壳的摆设。
“夫人,吉良夫人那边又让佐助来取鲸肉了。”女房低声禀报,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谁都知道,蜂须贺氏最恨吉良晴那间“厕所”般的屋子,更恨晴总能不动声色地从正则那里讨来好处。
蜂须贺氏抬眼,眸底淬着冷:“取?她倒会拿乔。一个被掳来的俘虏,靠着几分狐媚留住主君,还敢私下给庶子养私兵,真当清洲城是她吉良家的后院?”
她总以为晴是情敌,是想靠着虎千代攀附更高的位置——就像那些年,伏见城的姬妾们围着秀吉争宠那样。她却不知道,晴深夜里对着鲸肉落泪,只是怕虎千代练枪时饿肚子;不知道晴每次去药师堂烧香,求的从不是富贵,只是“让我儿能抬头做人”。
这日卯时,虎千代按约来私宅取粮秣的批文。蜂须贺氏没像往常那样端着主母的架子,只把批文推到他面前,暖炉边的伽罗香里,竟掺了丝极淡的、属于他身上的肉腥气——以往她定会皱眉避开,今日却没动。
“家督又在骂正之了。”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软些,像卸了层铠甲,“骂他没出息,骂他不如你这个庶子能打。”
虎千代捏着批文的手顿了顿。他见过正之缩着肩膀挨骂的样子,也知道蜂须贺氏每次撞见,都会躲进屋里,半天不出来。
“夫人……”
“别叫我夫人。”蜂须贺氏打断他,指尖划过暖炉边缘,“今日没旁人,叫我蜂须贺就好。”
她忽然倾身靠近,伽罗香裹着她身上的丝绸凉意,贴得他很近。以往的幽会,总有几分权力与欲望的拉扯,可这次,她的指尖轻轻落在他颈侧——那里还留着上次的红痕,她却没像往常那样调侃,只是慢慢抚过:“你练枪时,会疼吗?”
虎千代一怔。正则从不会问他疼不疼,晴只会默默给他敷药,没人会这样直白地问。他下意识点头:“有时会磨破手。”
“那你为什么还练?”她追问,眼底映着炭火星子,“为了正则的认可?为了当个足轻大将?还是……为了吉良氏的期望?”
虎千代没答。他想起母亲缝护明国人款式心镜时的薄茧,想起正则的谐音梗辱骂,想起关原的晨雾——他好像一直为别人活,为了保护母亲,为了证明自己不是“ろくでもない”。
蜂须贺氏忽然笑了,是那种带着苦涩的、释然的笑。她抬手,帮他理了理歪掉的乌帽子,指尖触到他额前的发,软得不像个练枪的武士:“我以前总瞧不上你,觉得你是庶子,是吉良晴争宠的工具。可后来我发现,你比正之活得累,比我还累。”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像说给虎千代听,也像说给自己:“我这辈子,活成了‘蜂须贺家嫡女’‘福岛家正室’‘正之的母亲’,从来没活成我自己。我以为你也一样,想活成别人眼里‘有用的人’——活成正则需要的猛将,活成吉良晴希望的‘有尊严的儿子’。”
暖炉里的炭“噼啪”爆了个灯花,映得她眼底亮了亮。她忽然抓住虎千代的手,她瞥见他掌心练枪磨出的厚茧,那是欢好时总会刺痛她的东西。而今却让她鼻尖一酸,背过身去。
而后,蜂须贺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可你不必这样。虎千代,你不必等你的花期——不必等正则认可你,不必等吉良晴安心,更不必等这个乱世给你一个‘名分’。”
“你甚至不必绽放。”她的指尖轻轻按在他的手背上,像在传递某种力量,“不必非要当个名将,不必非要证明什么。你就是你,是那个会教足轻‘放松’、会在茶屋里跟我讨价还价、身上带着肉腥气也不怕的虎千代。这就够了。”
伽罗香在空气里缠得紧,不再是以往的暧昧,倒多了丝温柔的坚定。虎千代看着她的眼睛,那里没有主母的高傲,没有情敌的敌视,只有一个女人对另一个人最直白的心疼——心疼他活在别人的期待里,也心疼自己活了半生,才懂“做自己”有多难。
远处传来正则往偏屋去的木屐声,踏在雪上咯吱响,可没一会儿就在侧屋停下了。两人就那么彼此靠了好久,既没有以往那样欢好,也没有接吻,甚至连话都不必说。
外面的天快亮了,纸门上透进一丝淡白的光。蜂须贺氏松开手,重新拿起批文,却在上面添了一行小字:“粮秣自便,不必事事报备。”
“走吧。”她起身,理了理丝绸衣襟,却没再端起主母的架子,“别让旁人觉得尾张伟男子在这里‘勾连主母’。”
虎千代捏着批文,指尖还留着她掌心的凉意。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见蜂须贺氏坐在暖炉边,伽罗香里,她正对着炭盆轻轻笑——那笑容里,没有了以往的暗淡,倒像有朵小小的花,在心里悄悄开了。
他离开时,蜂须贺看到雪落在他的乌帽上,也落在她刚写的小字上,墨晕微开,像极轻的叹息——她忽然想起出嫁那日,母亲把“蜂须贺”的姓烙在嫁妆刀鞘上,如今却第一次觉得,这姓也可以软得能被雪化开。
“下次若他唤我闺名,我又当如何自处?”
这问题似乎早有答案,于是蜂须贺把批文在指尖折了又折,折到那行“粮秣自便”被雪水晕成一团墨影。
“……赖陆。”
声音低到只有自己听得见,像把雪含在舌底,一碰就化。
炭火“啪”地爆了个灯花,她怔了怔,随即失笑。
原来吉田兼好说得没错——
“不得见之忧”最苦,也最让人甘愿。
她把写了自己闺名“雪绪(ゆきお \/ Yukio)”的小纸条和批文底稿一并折好,放进暖炉旁的小抽屉,锁好,钥匙却随手丢进了炭盆。
铜钥在火里蜷成一朵小小的、暗红的花,像替那把从未出鞘的刀,封了口。
窗外雪仍在下,掩住了所有脚印。
蜂须贺抬手,把檐灯捻灭。
黑暗里,她轻轻对自己说:
“下次他若敢唤我闺名——
我便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