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问行立刻上前:“令窈姑娘,请随我来。”
令窈如蒙大赦,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她努力撑起发软的双腿,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凉的金砖上爬起来,脚步虚浮踉跄,跌跌撞撞地跟随顾问行退出乾清宫正殿。
殿外清冷的月光下,梁九功面带惯常的、看不出深浅的笑意迎了上来:“恭喜姑娘。日后同在一处当差,还望姑娘多多照应。”
这句看似平常的“恭喜”,在令窈听来却如同炸雷。
她脸色苍白,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梁谙达切莫说笑了,主子爷怕是酒劲未散,一时、一时兴起逗趣之言,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她连声重复着,像是急于说服自己,也像急于摆脱这要命的牵扯。
再也顾不上礼仪,劈手从旁边小太监手中夺过自己的三只银壶,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唯一的依托和盾牌。
“奴才告退。”
丢下这句仓促的话,令窈头也不抬,小跑着转身,朝着乾清宫外外疾步而去。
深夜里,她的脚步声渐远,月光将她深绿色的身影拉得细长孤单,带着一丝落荒而逃的狼狈,迅速融入了紫禁城沉沉的夜色里,只留下身后高悬于重檐之上的那轮清冷孤月,无声地注视着这片天家宫阙。
令窈也不敢回御茶房,恐那边已经下钥,便踅身往御茶房后那一排庑房走去。
庑房里赵婆子的鼾声已经扯的震天响,靠窗的铺位上,栖芷尚未安歇。她借着那点昏黄的灯火,正专注地翻阅着一本纸张泛黄的医典。
听到门响动,她抬起头,昏暗中只见令窈失魂落魄地闪身进来,仿佛后面有厉鬼追赶。
那张平日里虽不施脂粉却也温润的小脸,此刻在微弱光影下竟灰白得骇人。
栖芷圆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与真切的关心,问道:
“令窈你这是上哪儿去了?怎地弄成这副样子回来?”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后怕:“可把沁霜吓坏了。左等右等不见你人影,还当你是被哪个宫的主子半路截去了问话。或是出了什么不测。”
令窈猛地回过神来,对上栖芷忧虑的目光。巨大的秘密压在心头,一个字也吐不得。勉强笑了笑,解释道:
“栖芷姐姐勿念,让大家担心了,是我没用。方才在日精门附近拐弯时,脚下打滑,不小心崴了一下。”
她一边说,一边还活动了一下右脚踝。
“当时疼得钻心,一时动弹不得,只好坐在墙角石阶上揉了好一阵子。等缓过劲儿来再抬头,大家早就走得没影儿了,又怕闹出动静惊扰了圣驾,实在不敢声张,只好在那里硬撑着,待脚上松快些,这才慢慢挪回来。”
这番说辞将前后因果、顾虑心思都交代得合情合理,更将无法及时归队的责任归咎于自己“没用”。
栖芷静静听完,眼中的疑虑散去大半,化作纯粹的怜悯。她点点头,起身从自己那个半旧的小木箱里翻找。
不一会儿,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小瓷瓶,递到令窈手中:
“脚崴了可不能马虎。给,这是我自己配的跌打药油,最是活血舒筋。”你赶紧抹点在脚踝上,仔细揉热乎了。好好睡一晚,保管明日就能走路如常了。”
令窈心中泛起一股暖流,带着浓浓的愧疚,感激地接过小瓷瓶,连连道谢:“多谢姐姐。姐姐费心了。”
她不敢推辞,打开瓶口,一股浓烈清凉的药味弥漫开来。假装步履微跛地走到自己床铺边坐下,撩起一点裤腿,在右脚踝处象征性地倒了点药油,胡乱揉搓了几下。
那清凉的药油触及皮肤,带来一丝真实的凉意,也似乎暂时驱散了方才那惊心动魄。
简单地梳洗过后,令窈迅速钻进了冰冷的被褥里。刚拉高被子蒙住大半张脸,侧身准备闭眼——
正对上黑暗中一双灼亮的、毫无睡意的眼睛。
绘芳!她竟还未睡着!
令窈吓了一跳,差点惊呼出声。
那双眼睛在阴影里死死地锁住她,眼神锐利,充满了冰冷的审视和浓浓的怀疑。
她只觉浑身血液瞬间凝固,难道她察觉了什么?刚才自己那番解释露了破绽?
时间仿佛凝滞了数息,下一刻,她照惯例极为不屑地翻了个白眼,随即将头扭过去:
“就数你最娇贵事儿多,磕了碰了都值得哭天抢地一番,夜里这般乱走乱撞,惊动了在外巡视的侍卫,小心乱棍打死。”
这熟悉刻薄的咒骂,此刻落在令窈耳中,竟奇异地带给她一丝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绘芳……应该只是不满,并未真的看出什么。
心,终于稍稍落定。紧绷到极致的身躯缓缓放松下来,然而神思依旧如悬丝。
庑房内,赵婆子的鼾声依旧扯的震天响,药油那清凉微辛的气息在空气中丝丝缕缕地飘散。
令窈裹紧薄被,蜷缩在窄小的铺位上。
窗外月色清冷,透过窗棂缝隙,无声地洒落在她紧闭的眼睑上。
绘芳那恶毒的诅咒、乾清宫那深不见底的眼眸、那句似恩典又似枷锁的“调你到御前”……
无数的影像和声音在她纷乱的脑海中纠缠、翻滚,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才在这片混杂着药味、汗味、月光与诅咒的狭小天地里,沉入一片不安的混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