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脸上那抹惯常的浅淡笑意依旧挂着,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疏离。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手中那串捻动着的伽南香十八子手串轻轻提起,随即“啪”的一声扣在炕几之上。
这微小的动作如同一个无形的手势,暖阁内原本还算和缓的空气瞬间低沉。
佩环、拂月等侍立之人的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
绘芳脸上的笑容如同骤然遭遇冰霜的花,萎靡了下去。
她那颗雀跃的心猛地沉入谷底。
过了片刻,玄烨才终于开口,声音平缓,听不出喜怒:
“太后额涅挑中的人自然不会差。”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绘芳身上停留一息,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评价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
这话语敷衍之意几乎不加掩饰。
既非赞扬,亦非贬斥,但那份深入骨髓的漠视与疏远,却比任何斥责都更伤人心。
太后的笑容微微一顿,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阴翳。
嘴角的笑意却分毫未减,随即自然而然地松开了握着绘芳的手,仿佛方才的亲昵只是随手为之。
佩环早已洞悉一切,立刻不着痕迹地对着绘芳使个眼色。
绘芳强忍着巨大的失落和难堪,随着佩环行礼告退。
走出那片令人窒息的暖阁,行至无人值守的宫道拐角,绘芳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脸色惨白如纸,浑身发颤。
比之前令窈“高升”管事时更让她万箭穿心。
主子爷那毫不掩饰的冷淡与敷衍,竟是如此厌恶她至此?这种认知带来的冰冷绝望,远超过任何职位的变动。
佩环显然也憋着火气,此时再无旁人,她转身站定,怒目而视,连表面的委婉都省却了,开门见山:
“绘芳,你给我说实话。你过去是不是存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是不是曾企图勾引过主子爷?”
绘芳被这直白的问题惊得浑身一哆嗦。
“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膝盖撞在砖石上生疼,语调发颤:
“姑姑明鉴!就是借奴才一百个胆子,绝不敢存这等大逆不道的心思啊!”
她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地面,整个人瑟瑟发抖。
佩环眉头紧锁,审视着跪伏在地的绘芳,面露不解:
“不该啊,你这颜色不差,泡茶的手艺更是投主子爷所好,为何主子爷对你不单是淡淡的,那眼神里分明还……”
她话语未尽,但那“厌恶”二字已然呼之欲出。
绘芳跪在地上,双眼怔怔。
勾引? 这个词太过直白粗鄙。她当然不敢。
但她确实精心设计过。就在那次在慈宁宫的“谢恩”。
并非搔首弄姿,而是精心编排了一出“感恩怀德、敬仰圣心”的戏码。
她一直感念主子爷仁厚救她一命,举止恭敬温婉,言语间全是赤诚敬仰,意图通过那份恰到好处的仰慕与微妙的距离感,在不引起反感的前提下,让主子爷注意到这份特殊。
这难道有错吗?
半遮半露,欲拒还迎,这本是她苦心揣摩后认为最为稳妥的上策啊。
可偏偏那次就被顾问行严厉申饬。
难道因此彻底厌弃了她?
悔恨如同毒蛇噬咬心肝,绘芳此刻只恨自己当初为何那般急功近利。
真是猪油蒙了心才想出那步烂棋!
绘芳羞愤交加,竟抬手狠狠地在自己脸上拍打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啪啪”声。
佩环看着她这副情状,心中再无半点侥幸,冷嗤一声:
“绘芳,好自为之吧!”
言罢,毫不留恋地转身便走,显然对这枚前途堪忧的棋子已经失望至极。
眼看最后的依靠也要抛弃自己,绘芳心中恐慌到了极点。
猛地扑上去,一把死死抱住佩环的小腿,声泪俱下,哀哀恳求:
“姑姑,奴才糊涂!奴才知错了!可奴才敢对天发誓,绝无半分逾矩之行,绝无玷辱圣体之念!”
她抬起泪水纵横的脸,宛若一枝梨花春带雨,戚惶一片:
“主子爷的性子,奴才也明白几分。贴上去的俗物只会惹他生厌,奴才……奴才便是再蠢笨不堪,也绝不敢行那等自绝之路啊,姑姑!”
佩环被她的力道拖住,脚步一滞。低头看着那张凄婉动人的小脸,听着她这最后的、似乎尚存几分理智的表白。
那满腔的怒火终究是化作了一声深长的叹息。
“罢了……”
佩环最终放缓了语气,带着一丝疲惫的无奈:
“你且回御茶房去,安分守己,蛰伏些时日。莫再轻举妄动,安心等待时机。若再敢鲁莽行事……”
她声音陡然一冷:“没人保得住你!”
绘芳如蒙大赦,紧绷的心瞬间松口气,巨大的惶恐转化为劫后余生的酸涩。
松开了抱着佩环的手,转而用力对着地面“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哽咽:
“多谢姑姑,奴才定当谨记。”
当她再抬起泪痕斑驳的脸时,佩环的身影已然消失在宫道深处。
正值日头最烈的晌午,明晃晃的日光倾泻而下,照的一切发白发亮。
空气里弥漫着蝉鸣的喧嚣和青石板被晒出的干燥炙热。
然而,绘芳跪在这煌煌烈日之下,只得觉得一颗心沉入寒潭,冰寒刺骨。
撑着踉踉跄跄地站起身,用力地抬起袖子,狠狠抹去脸上所有的狼狈,将有些凌乱的衣袍仔细理平。
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挺直腰背,朝着那片象征着争斗与沉浮的御茶房走去。
身后,那方至尊之地的阴影已彻底将她笼罩,唯余一条在日光下拉得寂寥而沉重的深绿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