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秋意,来得迅疾而凛冽。
仿佛一夜寒霜暗度,禁苑万千树木,便被无形天工点化了颜色。那些惯常侍立宫墙外的苍翠,骤然凝作沉甸甸的金箔与赭红,叶影摇落,寒意萧萧。
宫中上下,因南边传来吴三桂病逝、叛军群龙无首的捷报而弥漫着一股如释重负的轻松气息。
紧绷多时的神经稍稍松弛,内务府也终于腾出手来,开始张罗着为阖宫太监宫女们置办御寒的秋袍。
令窈升任御茶房管事时日尚短,她身上那套秋袍,还是当初在御膳房茶房当差时置办的。
那面料略显粗糙,款式也早已过时,穿在御前行走的管事宫女身上,便显得格格不入,有些寒酸了。
兰茵如今对令窈格外热络。
她亲自操持,为令窈精心置办了三套崭新的秋装,另配了夹棉背心和坎肩,以备天寒时添换。
料子虽非顶顶名贵,却也厚实细密,针脚细密匀称。
此外,还添了两双满帮绣花的青布鞋,鞋底纳得厚实,行走无声。
待到秋风渐紧,霜寒渐重,乾清宫各处宫女皆换上了统一的紫褐色秋袍。
厚重的夹棉门帘也替换了夏日的竹帘,悬挂在殿门廊下,隔绝着外界的萧瑟。
御茶房内,依旧是一派忙碌景象。
李婆子接手了绘芳的位置,此刻正端坐在那张光洁的青石茶台前,动作虽不如绘芳那般行云流水,却也一丝不苟,神情专注。
小栗子顶了李婆子原先筛茶备料的差事,手脚麻利,沉默寡言,只埋头干活。
赵婆子揉着面,宁格熬着奶茶,一切似乎井然有序。
唯有含雪,独自坐在靠近门口的圈椅里。
她不再像从前那般趾高气扬地四处巡视、指手画脚,只是沉默地倚在那里,目光沉沉地扫视着屋内忙碌的众人。
绘芳的折戟沉沙,缀霞的骤然消失,已让含雪警醒起来。
她依旧看令窈不顺眼,目光扫过时,依旧带着冷意,却不再轻易开口讥讽。
眼神深处,更多了几分审视与忌惮,仿佛在重新评估这个已悄然崛起的对手。
令窈感受到那束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却并未抬头。
她只是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垂眸整理着新送来的茶叶罐子,指尖拂过瓷壁,心中一片沉静。
窗外,风过庭除,掠过残枝,落叶席卷有声,衬得满室寂寂无音。
这深宫的秋日,肃杀而漫长。
李婆子与绘芳截然不同。
绘芳讲究的是茶席的赏心悦目,器物摆放错落有致,如同画境。
而李婆子则更重规矩与条理,茶具从大到小,必须严格按照次序排列整齐,绝不容许一丝错乱。
此刻,她正将滚水注入白瓷盖碗,动作沉稳,口中无意识地低声念叨着:“秋风一起南边就该上贡白露茶了……”
“上贡”二字,让令窈心头一颤。
盛夏那晚关于账本的风波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沁霜那失魂落魄的样子,那份惊惶与绝望,仿佛就在昨日。
令窈目光飞快地扫向门口。
含雪依旧端坐在那张圈椅里,姿态未变,下巴微微抬起,带倨傲与不屑。
令窈心头一凛。
如今含雪已然将她视为眼中钉,难保不会再次打那账簿的主意,试图寻找新的把柄。
不过,她心中稍定。
那本至关重要的旧账簿,早已被她妥善地藏匿在庑房最隐秘的角落。
如今锁在御茶房账柜里的,不过是她精心誊抄的新册子。
即便含雪真能拿到手,也不过是一堆无用的废纸罢了。
然而,这短暂的安心很快被更深的忧虑取代。
含雪这颗毒瘤一日不除,御茶房便一日不得安宁。
更棘手的是,她至今未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既能彻底扳倒含雪,又能将无辜被牵连的沁霜干干净净地摘出来。
这如同一个死结,盘踞在她心头,让她寝食难安。
“含雪姐姐,奶茶好了。”
宁格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她将熬好的奶茶倒入银碗里,碗中顿时氤氲着浓郁的奶香,随后托着茶盘放在含雪身边的案几上。
含雪这才慢悠悠地侧过身,打开长匣拿出银签子在碗中搅了搅,又凑近嗅了嗅,确认无误后,才伸手端起茶盘。
宁格是太皇太后宫里拨过来的,身份特殊,连顾问行都要给几分薄面,含雪再跋扈,也不敢轻易开罪于她。
只拿那嫌弃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溜,随后轻哼一声,腰肢轻摆,挑起帘子出门而去。
如今,含雪对令窈的防备已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
除非万不得已,她绝不肯让令窈有一丝机会端着茶盘靠近乾清宫正殿门口。
但凡主子爷传茶,她必定亲自来御茶房取,仿佛这样就能将令窈隔绝在圣驾之外。
令窈对此倒是不以为意,甚至乐见其成。
有人愿意主动揽下这跑腿的活计,她高兴还来不及,巴不得含雪把所有心思和时间都耗在这端茶送水的琐事上,无暇他顾。
令窈收回目光,不再理会。
继续查验刚从乾清宫管库房的拂月那里新领来的茶叶罐和杯盏。
天澈如洗,秋气爽净,是难得的好天气。
令窈提着沉甸甸的提盒,里面装着治疗咳疾的二陈汤,步履轻稳地朝着景仁宫行去。
自入秋以来,佟贵妃便犯了咳嗽的老毛病。
太医开了二陈汤的方子,玄烨体恤贵妃,特下旨意,命御茶房每日熬制药茶亲自送至景仁宫。
这药茶本身并无稀奇,难得的是这份出自乾清宫的体面与恩宠,是帝王心意的象征。
佟贵妃自然欢喜,却也给御茶房添了份额外的差事。
午后熬好,令窈便亲自送来。
含雪此刻正忙着在乾清宫主子爷面前献殷勤,显摆她的伶俐周全,这等费力不讨好、捞不到显眼功劳的差事,她自然是避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