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熹,乾清宫那碗惯例的晨起奶茶稳妥送出,御茶房众人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
李婆子如今坐稳了绘芳的位置,行事愈发沉稳老练,动作麻利爽快,将茶台打理得井井有条,倒让令窈省心不少。
年关将近,内务府忙得人仰马翻。
御膳房的小苏拉们一趟趟往御茶房运送着各色年节物料。
令窈的心却始终悬着,如同等待靴子落地般,只等含雪那句酝酿已久的发难。
她不敢有丝毫懈怠,埋头整理着御茶房所有的收支账册,每一笔进项、每一项开销,都记录得事无巨细,力求滴水不漏。
何时何地,经手人是谁,当日当值者名单,谁最后锁的茶叶库门……皆一一详录在册。
令窈深知唯有准备周全,方能一劳永逸,以绝后患。
节气已至小雪,天阴沉沉的,铅云低垂,似是要下雪。
午后,小双喜和二门子脚不沾地地冲进御茶房,兴奋喊着:
“令窈姐!武夷山的白露贡茶到了!”
令窈心神一震,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含雪竟不在御茶房!
这个关节上,她去了哪里?是巧合?还是早有预谋?令窈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强迫自己稳住:
“知道了。叫李婆婆立刻去查验,我稍后便来。”
后院廊下,李婆子正和赵婆子闲话家常,话题扯到了辛者库内管领阿布鼐家的姑娘双姐儿。
赵婆子啧啧称奇:“那姑娘生得真是水灵。阿布鼐那老小子,闺女都到年纪了,也不说张罗着寻人家,心思深着呢。”
李婆子撇撇嘴,面露了然与讥讽:“哼,还能存什么心思?打量着前头出了个万琉哈答应(未来的定妃),这辛者库还能再飞出一只金凤凰呗。攀高枝儿的心思,谁还看不出来?”
听见令窈传唤,李婆子忙应了一声:“哎,就来。”回头又对赵婆子补了一句:“你瞧着吧,我准没看错。”
她不敢耽搁,立刻起身,走到水缸边,仔仔细细地净了手,又用干净的布巾擦干。
验茶规矩极大,手要洁净无垢,气息要沉稳均匀,绝不能让脂粉、汗渍、甚至一丝杂味沾染了茶香,更不能让丝毫灰尘扑落到那娇贵的茶叶上。
李婆子神色肃穆,走到那几只贴着“武夷贡茶”封条的木箱前。并未急于开箱,而是先检查了明黄封签是否完好无损,有无水渍虫蛀痕迹。
确认无误后,才用刀小心翼翼地启开封签。
开箱后,她取出一套专用的验茶器具:一只光洁如镜,毫无杂味的银盘,一把小巧茶则(取茶匙),以及一盏盛着清水的碗(用于嗅闻后漱口,避免串味)。
先用茶则极其轻柔地从箱中上层、中层、底层分别取出一小撮茶叶,置于银盘之上观其形。
接着,李婆子将银盘置于鼻下,屏息凝神,轻轻扇动嗅其味。
整个过程中,李婆子神情专注,动作一丝不苟。
眉宇间那份惯常的市井气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与专业。
令窈抱着账册,敛息静立在角落,笔尖微蘸墨汁,悬停在雪白的纸页上,静待记录验茶结果。
棉帘忽地微微一颤,只见含雪的身影半隐其后,露出半截紫褐色衣袖,手指虚拢着帘边,侧首对外,似乎正低声与外面的人说着什么,只听得模糊的一句“……知道了,你放心吧”。
旋即,帘栊掀开,含雪整个人摇曳而入,步履无声如掠过水面的燕,径直穿过茶房,向着后院行去。
踏入院中,含雪目光如蜻蜓点水,在令窈垂顺的肩头稍触即离,未作停留,随后轻移莲步,朝那箱匣丛中踱去。
行至一只敞开的木箱前,俯下身去。漫不经心地拨弄了几下银盘里的茶叶,随口道:
“这两盒成色看着似乎不大好呢。”
令窈笔锋蓦地一滞,心头那根无声的弦卒然绷紧,终究是来了!
李婆子尚未及开口,含雪已直起身。
目光扫过角落里垂手侍立的小双喜和二门子,带着天经地义的语气吩咐道:
“这两匣不行,成色差了些。拿去,交还给御膳房,让他们看着办吧。”
那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处置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次品。
小双喜与二门子飞快地对视一眼,不敢多问,连忙应了声“嗻”,手脚麻利得将那两盒已被判了次品的木匣重新封固捆扎妥当,抱起沉甸甸的箱子溜出院门。
令窈眼帘低垂,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落一片静谧的阴影,目光胶在账册上,笔尖悬着的一滴墨珠欲坠未坠。
她的视线只沉溺在笔、纸、鼻尖之间的小小方寸,神思敛入深处,全然一副事不关己得姿态。
小双喜二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含雪犹自在那箱匣之间缓步巡行,绣鞋踏在石板上几无声响,偶有一二停驻,目光在李婆子翻动的手上掠过,闲闲地抛出一两句点评,语气不咸不淡。
天愈发阴沉,朔风渐起,铅云低垂,眼看就要落雪。
含雪将那双保养得宜的手缓缓揣进蓬松柔软的兔毛手筒里,一丝不耐终于爬上她描画精致的眉梢,眉峰微蹙,催促着:
“手脚麻利点!这天儿说变就变,一会儿雪落下来,沾了茶叶,咱们谁都担待不起!”
李婆子忙不迭地应和着,额角因忙碌沁出细密的汗,洇湿了里衣,被风一吹浑身直打颤,手指冻得哆嗦,动作却不敢有丝毫迟滞。
含雪立在檐下,冷眼瞧着李婆子那裹着臃肿棉袄里的身躯,在寒风中徒劳地挪动,笨拙如受冻的熊罴,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嫌弃,轻轻一哂。
随即转身,朝屋内走去,脚步未停,只朝着令窈的方向抛出一句:
“记着,报损两盒。”
那吩咐简短却带着理所当然,仿佛一道敕令。不待任何回应,便施施然走了,身影转瞬消失在通往正殿的回廊深处。
想来,沁霜素来精明强干,心思缜密,含雪纵有心思,也只敢如鼠窃般做成一盒的勾当。
如今换了令窈这新进不久,看似温顺的面孔,那份轻视与欺生之心陡增,竟是毫不避讳地截下了两盒的份量。
令窈握着笔管的手指,紧紧攥着。
她缓缓抬眸,目光穿过门帘摇曳的罅隙,凝注在含雪刚刚离开的方向。
眸光仿佛淬炼过的刀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寒芒。
令窈深深吸气,压住火气。
垂首凝神,手腕悬定,稳稳落下,黑墨在细韧的官纸上洇开,笔力如刻如勒,一字一字清晰分明
—— 报 损:武 夷 白 露 贡 茶 贰 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