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较昨日更为燥热,天色混沌不堪,热气蒸腾,灼热粘腻犹如细针扎入肌肤,无孔不入,令人心烦意乱。
玄烨见文武百官皆汗湿衣袍,面色发白,一些年迈老臣更是摇摇欲坠,几欲晕厥,心下不忍,便早早散了朝会,起驾回宫。
梁九功伺候着玄烨梳洗一番,换身轻薄的石青色实地纱夹常服,他心里不安愈演愈烈,几乎到了坐立难安的地步,便准备去慈宁宫问安。
忽闻有沉闷如滚雷般的巨响,自西北方隆隆而至,往东南而去,声震屋瓦。殿内众人皆是一怔,面面相觑,不知何故。
俄顷,整个地面猛地一晃,仿佛地底有巨兽翻身,力道骇人至极。
玄烨站立不稳,地面绵软无实处,摇摇晃晃,如同置身于风高浪急的颠簸小舟之上,身形一个踉跄,险些栽倒,急忙伸手死死抓住门框,方才勉强稳住身形。
脚下如波浪起伏,玄烨再也站立不住,踉跄栽倒在地上,亦是随地转侧,目之所及,砖瓦横飞,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屋梁橼柱,挫折有声,灰尘簌簌而下。
抬眼望去只见天地倾覆,地动山摇,黄沙蔽空如夜,宫阙楼台犹如朽木瞬间塌陷倾颓,哭喊声一片。
梁九功率先反应过来,扑上去紧紧抱住玄烨,避免被残垣碎瓦击中,着嗓子喊:
“地动了!地龙翻身了!快护驾!护驾——!”
那尖利的叫喊淹没在轰鸣与倒塌声中。
玄烨一咬牙,拖着他疾步奔至殿外,脚下余颤依旧,环顾四周,天昏地暗,人人惊慌失措,跌跌撞撞,三三两两涌到乾清宫院中,相顾失色。
不过须臾之间,那毁天灭地般的剧烈震动戛然而止,天地间骤然恢复平静。
只余下残垣断壁和凄厉的哭喊,到处尘烟弥漫,有的地方火光冲天,一片狼藉,恍若人间炼狱。
玄烨僵立在原地,只觉得两耳嗡嗡作响,那些哭喊声瞬间远去,变得模糊不清,耳中只剩下自己粗重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如擂鼓般的心跳。心神震骇,茫然无措,怔怔的看着四周。
突然一阵刺痛从额角传来,将他从浑噩中惊醒,下意识地伸手一摸,展掌一看,一片鲜红,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被残瓦砸伤了额头。
他在身上胡乱一抹,目光急切地在空地的人群脸上一一扫过。只见人人灰头土脸,血污满身,不见原貌。
玄烨焦急地扫视了一圈,却未能从中寻到那个熟悉身影,心里一沉。一把扯过梁九功,还没等他问,一个太监跌跌撞撞跑来。
“不好了,慈宁宫塌了!”
玄烨顿时一口气提不上来,脸色涨红,脚步虚浮。
梁九功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上前扶住他,替他顺着气,扭头对着那报信的太监厉声呵斥:
“作死的奴才,没眼色的东西!话都不会好好回了吗?惊着了圣驾,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玄烨推开梁九功的手,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口浊气,一句话也来不及多说,拔腿便朝着慈宁宫的方向疾奔而去。
梁九功及一众侍卫太监见状,慌忙连滚带爬地紧随其后。
一路上瓦砾木石堆积成山,幸存下来的宫人,或是神情呆滞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或是瘫坐在废墟旁哀嚎啼哭;亦有少数回过神来的,正三五成群扒拉着坍塌的砖石木料,
玄烨跌跌撞撞地跑着,脚下忽地一滑,险些摔倒。低头看去,竟是一滩暗红的血水,正从一旁坍塌了大半的配殿废墟中汩汩渗出,漫过他的靴底。
他心头一抽,却根本无暇细想,更不敢深究那血水来自何人,只是咬紧牙关,脚下生风,直奔慈宁宫。
待他踉跄着冲进慈宁门,眼前的景象瞬间将他一颗心置入寒潭,遍体生寒,如坠冰窟。
梁柱倾斜,丹墀塌陷,满目疮痍,往东一看,太后所居慈宁宫东苑正殿坍塌了一半,隐约可闻废墟下求救的呼喊。
玄烨脚步顿在门口,气喘吁吁。
佩环正焦急地指挥着几个太监清理救人,一抬头看见他,连忙迎了上来。
“主子爷!主子爷,您……您没事吧?”
触及他额头渗血的伤口,惊得哎呦一声,慌忙从袖中掏出帕子,手忙脚乱地替他按住。
玄烨顾及不了这些,急切问道:“太后呢,太后怎么样了?可安好?”
佩环见他面色苍白,显然惊惧非常,忙道:
“太后主子洪福齐天,并无大碍。地动之时,奴才们拼死护着主子往外跑,只是……只是匆忙间被那门槛绊了一跤,摔着了,手臂擦伤了一片,好在并未伤及性命,真是万幸啊!”
她说到这里,欲言又止,眼眸已是泪光闪烁,斟酌再三,还是怯怯道:
“令窈她……”
令窈二字震得玄烨发晕,他一把反握佩环手腕,死死盯着她,疾声厉色追问:
“她怎么了?”
“她为了救太后,叫压在下面了。”
佩环哆哆嗦嗦指着慈宁宫东苑废墟,掩面泣不成声。
玄烨顿觉眼前阵阵发黑,脚下绵软无力,踉跄着向后跌退一步,伸手扶着梁九功的手,便死死攒住,一颗心直坠而下。
他深吸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和眼里骤然涌上的湿热,迈开步子,径直走向那片废墟,追随而来的侍卫慌忙跟上,试图劝解:
“主子爷,万万不可啊!此地危墙断梁,摇摇欲坠,恐有余震未息,实在危险至极!请您以龙体为重,移驾安全之处。”
“闭嘴!”玄烨低喝一声,“救人,立刻清理废墟,将人救出来。”
“皇帝!”
太皇太后在苏麻喇姑的搀扶下疾步而来,她虽发髻微乱,袍角沾尘,狼狈不堪,面色倒还镇定。
左右一扫,对那几个犹豫不前的侍卫厉声道:
“还愣着干什么?速将皇帝护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再传太医,立刻前来为皇帝请脉包扎。”
太皇太后声色俱厉,神情凛然,众人被其威势所慑,不敢再有丝毫迟疑,纷纷上前,便要连劝带拉地将玄烨带离这危险之地。
玄烨展臂一挥,挣脱开众人的手:
“放肆!尔等要以下犯上不成?一个个都不想活了是吗?”
“皇帝!”
太皇太后又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他。
“此时此刻,是江山社稷重要,还是一个女人重要?京师遭此大劫,灾情险峻,有多少黎民百姓陷于水火?有多少救灾安民的大事等着你去做决断?
你身为一国之君,却在此地纠缠于儿女情长,置天下百姓于不顾。你如此行事,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这万里河山吗?”
玄烨回头看向太皇太后,脸上惨白一片,嘴唇哆嗦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沉吟片刻,吩咐梁九功站这儿盯着,务必天黑之前将人救出。
又叮嘱苏麻喇姑,即刻护送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并宫中所有女眷孩童,速速撤离去景山避险。
另指挥侍卫于慈宁宫空地设置幄帐,供自己起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