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玄烨独自坐在廊下缓了缓紧绷的心,方缓缓起身往殿内走去。
小七许是哭的乏了,恹恹的睡了过去,令窈守在摇篮边,一脸慈爱,满眼都是儿子,轻轻拍着他的小肚子。
玄烨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
他自幼便被抱离生母养在宫外,即便是幼年出痘那般凶险的时刻,身边也只有乳母嬷嬷照料,从未享受过一天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寻常日子。
登基后年岁渐长,每每思及此,总觉是人生一大憾事,心中酸涩难言。“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楚更是他此生难以愈合的伤口。
此刻,看着令窈对儿子那般细致入微的呵护,眼中那纯粹炽热的母爱,竟让他记忆中早已模糊的额涅样貌忽然清晰了几分,一阵酸楚涌上心头,不觉蓄了满眼的泪。
正巧沁霜端着安神汤进来。
玄烨敛神顺势接过,示意沁霜退下。端着安神汤走到令窈身边,挨着她坐下,拿起瓷勺舀了一勺仔细地吹了吹,待冷热适宜后,才递到令窈唇边。
“来,快趁热喝了。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这儿有我看着,乳母嬷嬷们也都在,你放心。”
令窈现在已定下心来,就着他的手将一碗安神汤喝下,又将儿子查看一遍,确认没出疹子这才跟着翠归去东次间梳洗,换了寝衣躺在床榻上。
翠归将床帐放下,四四方方的小天地像是个安全的壳一般,给予令窈几分安心,终是抵不过安神汤的药效渐渐睡了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朦朦胧胧中觉察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微微睁开惺忪的睡眼,借着帐外透进的微弱烛光,看见玄烨撩开床帐小心翼翼地躺上床来。
她习惯性地向里挪了挪身子给他腾出位置,含糊地问:
“什么时辰了?小七怎么样了?”
玄烨躺进被子里,伸过手臂将令窈自然地揽入怀中,让她靠在自己胸前,低声道:
“还早,你再睡会儿。小七已经退烧了,方才乳母喂他喝了药,睡得安稳多了。
傅为格心细,不仅给小七开了方子,也给乳母开了调理的汤药,想着药效能通过奶水过给孩子一些,这样比直接灌孩子太多苦药汁子要好。”
令窈点点头,转过身抱着他,听着坚实胸膛传来的稳定心跳,只觉得玄烨怀抱无比温暖安全,仿佛外界所有的风雨飘摇都被隔绝在外,再没有什么值得惧怕,没由来的安然稳定,足以抚平了白日所有的惊悸与波澜。
二人朦胧睡去,一睁眼便是寅初时分,窗外已有鸟雀啁啾之声。
玄烨素来醒得早,即便昨夜几乎彻夜未眠,依旧在这个时辰准时醒来。
刚一动身,身旁的令窈便似有所觉,也跟着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青丝散乱地披在肩头,眼中还带着未褪的睡意,迷蒙的望着他,真是万般可爱。
“时辰还早呢。”
玄烨见她被惊醒,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将她重新裹回温暖的被里,俯身在她额头落了一吻。
“你再睡会儿,我去看看小七。”
梁九功似是在昭仁殿守了一夜,闻言在窗边回道:
“回主子爷,七阿哥一切安好。乳母方才来回过话,说小主子后半夜退热后便一直安稳,未曾再反复,一夜酣睡至今,此刻还香甜着呢。”
听闻儿子无恙,玄烨紧绷了一夜的心弦终于彻底松弛下来,脸上显了几分喜色,摇头叹道:
“这小子倒是皮实。”
梁九功低声请示:“奴才伺候主子爷起身?”
玄烨摆了摆手,目光掠过窗外渐明的天色,又落回床榻上令窈身上,沉吟道:
“不忙,时辰尚早。朕再坐一坐。”
(2)
玄烨似是又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望着令窈久久未语,只觉得她一头青丝婉转缠在藕臂之上,衬得她愈发温婉静好,一派毫无防备的柔美之态,让人心醉。
他长叹口气,饱含愧疚道:
“令窈,我知道你早就知晓护灯女子的事情,觉得我是因为她才对你格外注意几分,认错了人,但是令窈凭心而论,我虽认错人,但我从未错付了情。”
他见令窈微微一僵,连忙握住她的手。
“这大半年我为什么狠下心来不见你,冷落你,你以为我真的就能将你和孩子全然抛诸脑后吗?不是的!你在这昭仁殿的一言一行,小七的点点滴滴,我知道得清清楚楚。
但是我心里愧对你,亦是分不清到底该如何?总觉得若是真如拂月所说,我岂不是误了你。我有什么脸面来见你?我拿什么来面对你捧给我的一颗真心?”
玄烨说着揉了揉脸,语气已有几分哽咽。
“你将一片赤诚真心毫无保留地付诸于我,而我回馈给你的情意里在最开始,却可能掺杂了旁人的影子,混淆了最初的动机。令窈,这对你不公,是我对不起你。”
他握着她的手送到唇边,带着无尽的悔恨与珍视,轻轻吻了吻她的手背。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每次想到你,一见到你,我就在想,要是当初没有那个误会,没有认错人,你怕是安稳过着日子。
等到了年岁就出宫嫁给你阿玛额涅为你选好的那个笔帖式,过着相夫教子,平静顺遂的日子,一辈子舒心如意。
可就是因为我的一念之差,将你拉进了这深宫,让你困在这四方宫墙之内,要日夜提防别人,活的战战兢兢,很多事情还要看人颜色,你有多委屈,就显得我当初的举动有多自私。”
他说到这里竟轻轻笑了一声,眼中泪光闪烁漫出睫羽,几欲坠落。
“可是后来,我真的忍不住了。心中拨云见日般的清明,什么影子,什么缘由,都不过是借口!
我就是钦慕你戴佳令窈,就是喜欢你这个人,就是爱恋与你相处的点点滴滴!
这份心意,源于你,也归于你,清晰无比,毋庸置疑!这才是我玄烨的真心啊!”
他深深望着令窈,极为郑重:
“令窈,请给我一次机会。”
令窈坐起来,投进他的怀里,极尽柔情的蹭了蹭他的胸膛,伸手轻轻捂住他的唇。
“我明白,我都明白。”
她的语气越发的柔和,如春水涓涓沁入心田,带着窗外熏风的和缓。
“不是给你一次机会,是给我们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仅仅是爱新觉罗玄烨和戴佳令窈,无关他人,仅有我们。”
玄烨见她含笑往来,一双水润眸子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蕴着千般珍重,万般情丝,直直撞到他的心里。
“令窈……我的令窈……”他低低唤她名字,
忍不住将她搂的更紧,似是要揉进骨血里一般。
“我此生定不负你!”
紫禁城笼罩在两位皇嗣痘症的阴霾之中,整整大半个月才渐渐清朗。五阿哥和六阿哥皆平安度过,这无异于是天大的喜事。
一早玄烨就准备了祭天祭祖,感谢神明祖先庇佑。宫里也进行净宅仪式,洒扫庭除,焚香祷告,力求将疫病的余秽彻底清除。
那压抑的紧张不安终于渐渐消散,倏忽就到了夏日,暑意渐来,日头已有些毒辣。
伴随着大阿哥因需避痘而再次迁往宫外居住,其生母惠嫔在殚精竭虑,日夜不休地照顾六阿哥度过痘症险关后,心力交瘁,彻底病倒了,缠绵病榻数十日,直至端午过后才慢慢好转起来。
六阿哥也叫抱到端嫔宫里养着,竹篮打水一场空,一个没捞着,白费心思,惠嫔暗恨不已。
不由得把主意打到同住一宫的卫常在头上,因为痘症她破天荒的养了八阿哥三四个月,如今也没人得空管八阿哥寻养母的事情。
惠嫔便瞅准了这个空子,对卫常在软硬兼施,好说歹说,又说同住一宫,虽然说名义上是给惠嫔抱养,但避开外人还不是卫常在这个生母照顾,抱养还是没抱养不都一样,何必非要让儿子去到别人手中,受他人节制?
卫常在心动了,什么都比不上儿子养在自己身边重要。
于是,在惠嫔怂恿领下,二人一同前往乾清宫向玄烨陈情。
惠嫔一通哭哭啼啼,照顾六阿哥痘症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孩子却叫别人抱走了,她好歹还养了六阿哥大半年,岂有不心疼不想念的。
玄烨正为东南水师之事焦头烂额。
福建总督姚启圣和臣子李光地已几次三番举荐年届花甲的施琅出任水师提督。
玄烨一面嫌弃施琅年纪太大,恐其精力不济,即便练出水师,若其不幸亡故,则水师易生变故,前功尽弃;一面又苦于眼下确实无人可用。
正在反复权衡是否召见施琅详谈,便被惠嫔和卫常在缠上,心里烦闷不堪,无暇他顾,随意挥挥手。
惠嫔只当他准了,喜出望外,携着卫常在千恩万谢,两人出了乾清宫,自此八阿哥的养母就成了惠嫔。
佟贵妃闻得此事,颇为诧异,按照她安插在长春宫和延禧宫的人回禀,安嫔和卫常在素来交好,姐妹情深,她还以为卫常在回把八阿哥给安嫔抚育。
没想到惠嫔这条三寸不烂之舌,舌灿莲花,将卫常在哄得团团转,又白白捡了个儿子。
“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惠嫔倒是好手段,一场病倒叫她因祸得福,又得了个儿子。不过……”
她顿了顿,眸光微闪。
“想来主子爷那边怕也是顺水推舟,未必没有考量。安嫔终究是勋贵之后,李永芳的孙女,李永芳是前明旧臣。”
佟贵妃轻蔑一笑。
“第一个投降的明将,所谓骨气不过如此。主子爷多少有些顾忌,终究是防着一手的。
皇子,是半点也不让这些人沾的,安嫔就是摆在桌上的珍玩,好好地装点屋子就行了,旁的也轮不着她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