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太皇太后说明白,玄烨便知她说的是谁,心中恼火,暗自摁下,忍着道:
“孙儿实在不明白,为何玛玛与皇额涅总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将章氏往孙儿身边推?明明知晓孙儿对她颇为碍眼。当当初要不是她……”
他拂袖背手,当初跟令窈因为章氏那模糊不清的是否是旧人而隔离离间,这其中少不得又太皇太后的手笔,也只有至亲至近之人方能知晓如何攻心为上,想到这儿玄烨越发烦闷,一来为敬重的玛玛算计自己,二来实在厌烦这般强行塞人的行径。
他虽是皇帝,说不上惩忿窒欲,后妃也确实不少,但也绝非饥不择食,见色起意之徒。这两三年来,宫中并未选入新人,翻来覆去也就是那几张旧面孔,他按着次序临幸,也算得上是雨露均沾了。
更何况,心中早已有了令窈。若非碍于绵延皇嗣、平衡前朝的重任,也怕令窈成为众矢之的,他真想带着她和孩子们搬去南海子,图个清静,远离这紫禁城里的纷纷扰扰。
玄烨烦闷太皇太后何尝不知,只听她长叹口气道:
“你心的郁闷玛玛自然知晓,只是你又不是不翻牌子,多一个章氏少一个章氏有何区别?灯一吹,帘子一落,你哼哧几下就完了,可你像是没这个人似的,自从你和戴佳氏和好就没有翻过章氏牌子,这都四五年了吧?她阿玛兄弟也在朝为官,你多少给她一点体面。”
玄烨冷哼一声,心中火气再也按捺不住,讥诮一笑:
“原来在玛玛心中,孙儿便是这等可以随意摆布之人。孙儿这皇帝做的忒憋屈了,为了别人的体面去委屈自己?这是何道理?”
言罢拂袖而去,正好至乾清宫门前,便头也不回地径直踏入宫门,将太皇太后留在了清冷的月辉之下,连一眼都未曾回顾。
苏麻拉姑瞧得分明,忍不住道:
“老祖宗,您这又是何苦?明知主子爷不喜章常在,何必为了一个外人,伤了您与万岁爷的祖孙情分?若因此事生出隔阂,岂非得不偿失?”
太皇太后叹息一声,慢慢往慈宁宫走。
“你说的我自然明白,可转念一想当初要不是因为我章氏也不会落入如今这番尴尬境地,总是心有不忍,愧疚不已,便想着在闭眼之前,好歹为她争上一争,也算是个交代。”
苏麻喇姑听她言语间竟透出安排后事之意,骇得脸色都变了,连忙道:
“老祖宗,您快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您定会福寿绵长,长命百岁的!咱们得好生保养着,还得等着抱玄孙呢。”
太皇太后挥挥手,笑道:
“活到如今这个岁数,便是即刻闭眼,那也是赚了。死有何惧?一死百了,反倒清净,省得再为这些琐事烦心。”
正巧章常在去取披风回来了,刚刚为了和皇帝推心置腹将她支开说披风落在席上了,因而章常在算是白跑一趟,愧疚道:
“老祖宗,奴才在席间寻了一圈,并未见着您的披风。您确定是落在那里了吗?”
太皇太后摇头道:“许是搁在慈宁宫了,咱们回去瞧瞧吧。”
章常在擦了擦额头的汗,伸手扶住她:
“是,您当心,奴才扶您。”
太皇太后深深看她一眼没再说话,一行人默默往慈宁宫走去。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自康熙二十四年入秋后,太皇太后的身子便时常欠安,稍有不慎,染上些风寒暑湿,便要病上一场。
以往最为热闹的慈宁宫此时也浮动着难以掩饰的迟暮之气。宫中越发的压抑沉闷,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唯恐得罪皇帝。
见最敬重的玛玛如此,玄烨心焦如焚,时常寝食难安,无论政务如何繁忙,每日必定亲至慈宁宫探问一回。
晚照如金,将绵延起伏的琉璃顶映的流光溢彩,熠熠生辉,玄烨高坐在肩舆上只觉刺目,以手遮眼,远远望去,残阳如血铺了半边天,是极为壮阔的火烧云,宛若太皇太后那最后的余晖。
玄烨心头蓦地一紧,涌上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慌,连声催促轿夫:“再走快些!”
待御辇行至慈宁宫西苑,正遇太医在廊下斟酌药方。玄烨不待轿辇停稳,便阔步踏入殿中。
“老祖宗今日身子怎么样?”
太医闻声,慌忙跪地行礼:
“回皇上,太皇太后虽略显孱弱,脉象虚浮,然暂无大碍。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需静心颐养,万万劳累不得。”
听闻此言,玄烨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几分,嘱咐一句:
“好生伺候着,太医院要用什么药材,不必计较成本,一切以老祖宗康健为重。”
随即往东暖阁走来。
太皇太后正倚在南炕上由苏麻拉姑伺候着喝药,那药极为苦涩,一口下去眉毛鼻子皱成一团,直到看见玄烨走来才忽的绽出笑容。
“这早晚的天,皇帝怎么又过来了?仔细秋露打湿了衣衫,回头又该嚷头疼了。”
孙万年忙搬了绣墩放在炕前。玄烨撩袍坐下,从苏麻喇姑手中接过药碗,亲自执匙,仔细吹温了,才递到祖母唇边。
“刚与臣工们议完京西园子的工事,便想着过来,请玛玛亲自挑一处可心的住所。”
梁九功会意,示意小太监们将一幅详尽的地盘图缓缓展开。但见长卷之上,亭台楼阁、山水布景描绘得细致入微,一房一舍皆清晰可辨。
玄烨伸手指向图中芝兰堤与丁香堤环抱的一处水榭:
“孙儿觉得这瑞景轩极好。位置佳,离我也近,四面碧水环绕,景致最是清雅秀丽。”
太皇太后含笑颔首:“这园子虽未建成,但看图样已是极好了。至于住哪里我觉得个个都好。”
苏麻拉姑递来的象牙框叆叇,举在眼前,指了指西边一小块一小块堆积之地。
“这儿画的是什么?”
“回老祖宗,这是一片农田,是主子爷特意命人辟出体会稼穑之辛的,老祖宗若住在这附近,推窗便能见阡陌纵横,颇得田园野趣。”
梁九功脸上堆着笑,躬身回禀。
“这地方好。”太皇太后抬头看了一眼苏麻拉姑,
“咱们就住这儿,往日只在塞外见过草原苍茫,却从未细细体会过这稻花飘香的滋味。这回倒是托了我孙儿的福,能好好感受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