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后第三日,辰时。
西跨院积雪初融,檐水滴滴。沈如晦正俯身检视草药,忽闻院外笑语喧哗——
“侧妃新得的‘凝神香囊’,可是御赐之物,一闻便消百忧呢!”
丫鬟们簇拥着柳如烟迤逦而来。她披一件玫瑰红羽纱斗篷,鬓边金步摇颤颤,腰间悬一只并蒂莲锦袋,香风细细,所过之处,众婢皆深嗅,面露陶醉。
沈如晦只作不见,继续以竹镊夹出七星草枯叶。柳如烟却偏要在她田畔停步,纤指托起香囊,朝她轻晃——
“妹妹见过么?内配龙涎、冰片、甘松、合欢,安神助眠,王爷夜咳,我只稍闻一闻,他便睡得安稳。”
她眉眼弯弯,字字含锋:既得御赐,又与王爷同寝,正妃之位,仿佛唾手可得。
沈如晦抬眼,目光掠过香囊——
锦面苏绣,莲瓣略开,收口处以金线锁边,却留一道半寸长的活口,可容香料更替。
她淡淡一笑:“侧妃果然深得王爷厚爱。”
柳如烟受用,愈发得意,将香囊递到她鼻尖:“你闻闻,是不是心神俱静?”
香味清甜,确能安神,可沈如晦嗅到甘松背后,隐隐有一丝燥苦——那是合欢花经火焙后,残留的焦气,久闻令人烦渴。
她眸光微敛,面上却平静:“好香,只是……”
“只是什么?”柳如烟挑眉。
“甘松善走脾胃,合欢却主血络,二者久并处,恐生内热,侧妃体燥,还需慎用。”
一句话,看似关怀,却暗指柳如烟“虚火内旺”。
众婢低头,掩唇偷笑。柳如烟脸色微变,冷哼一声:“冷宫出来的,懂得什么香药?莫要信口雌黄!”
她转身,故意以香囊扫过沈如晦面颊,香气浓烈,像一记耳光。
沈如晦伫立未动,只抬手,轻抚被香风吹乱的鬓发,指缝间,已多了一根细若牛毛的“风”字针。
针尖,在日光下,闪过一星冷蓝。
当夜,漪澜阁设小宴,为王爷夜读安神。
柳如烟命宫人取来新缝的枕套,要把香囊置于枕心,却在转身时,忽觉腰间一轻——
锦袋活口处的金线,无声断裂,香囊已落入一只戴着鹿皮手套的手中。
灯影晃动,一切只在眨眼。
沈如晦隐在廊柱暗处,以银针挑开活口,倒出香料——
龙涎、冰片、甘松、合欢,分量精准,却独独少了“合欢”底末的一撮焦屑。
她自袖内取出油纸包,将暗红干花屑撒入,再以银针挑匀。
干花看似合欢,却多了一道极细的褐纹,如血脉蜿蜒——
红疹草,叶晒成屑,嗅之香甜,触肤则起细疹,痒入骨髓,三日后自散,无药可解。
重新封口,金线复位,香囊归位,全程不过几个呼吸。
廊下风吹灯晃,无人知觉。
更深漏断,漪澜阁灯火俱灭。
柳如烟枕着香囊,鼻息渐匀,却于子时初刻,蓦然睁眼——
颈侧,一点细痒,如蚁爬行。
她抬手抓挠,却越抓越痒,直蔓延至胸背、腰腹、四肢……
细密红疹,以目力可见之速,凸于雪肤,像赤色蛛网,瞬息遍布。
“来人——!”
她尖叫,声音划破静夜。
碧桃披衣奔入,见状,骇得双膝发软——
柳如烟赤身立于镜前,双手疯狂抓挠,雪肌血痕交错,香囊早被踩扁,香料洒了一地。
“侧妃,您这是风疹?奴婢去请太医!”
“不准请!”柳如烟厉声喝止,眼底血丝密布,“一去,满府皆知我出丑!拿止痒膏来!”
膏涂了一层又一层,疹子却愈发红亮,痒得她直往床柱蹭,锦被撕成碎片。
天蒙蒙亮,碧桃悄悄出阁,奔往西跨院。
沈如晦正在草药圃前剪薄荷叶,见碧桃鬓乱气喘,眉心微动。
“碧云姑娘,何事?”
碧桃扑通跪下,哭道:“沈妃救我!侧妃昨夜突发红疹,痒得彻夜不眠,偏又不许请太医,再这么抓下去,可要毁容了!”
沈如晦搁下剪刀,声音温和:“我随你去看看。”
漪澜阁内,纱帐低垂,柳如烟裹在锦被中,只露出一张布满血痕的脸,眸光却亮得骇人。
“你来做什么?看我笑话?”
沈如晦不恼,只取过香囊残片,轻嗅,眉心微蹙:
“香味杂而不纯,侧妃体本燥热,再闻焦苦,难怪起疹。”
柳如烟怒目:“你昨日便说焦苦,今日我果然出事,是你害我!”
沈如晦抬眸,目光平静:“若我要害,何必等到昨夜?侧妃若信我,我配一浴汤,三刻止痒;若不信,可另请高明。”
柳如烟抓挠不止,指甲已裂,闻言只得咬牙:“你治!若治不好,我拉你陪葬!”
沈如晦退至外室,借纸笔写下药方——
七星草、薄荷叶、雪参须,煎煮浴汤,外洗三次。
药煎好,倒入木桶,热气蒸腾,药香清冽。
柳如烟浸泡其中,果然痒势大减,红疹渐褪。
她长舒一口气,靠在桶沿,疲惫睡去。
碧桃悄声问:“沈妃,这香囊……”
沈如晦将残屑收于帕内,声音极轻:“焦苦生热,热极化风,风动则痒。侧妃体本阴虚,再闻燥香,诱疹易发。日后香料,需经曝晒去火,方可近身。”
一番话,合情合理,碧桃深信不疑。
柳如烟醒来,见红疹褪尽,喜出望外,却绝口不提“谢”字,只命碧桃:
“把香囊烧了,换新的来!”
沈如晦垂眸,唇角微不可见一勾——
红疹草之毒,本就只有三日,她“治”与“不治”,结果一样。
偏偏,她要柳如烟记得:痒入骨髓的滋味,和“求救无门”的绝望。
此后数日,漪澜阁夜夜焚香,却再不敢用“合欢”。
柳如烟每见沈如晦,颈侧似乎还残留那日痒痛,下意识后退半步,再不敢以香囊近身挑衅。
而“沈妃懂香”之名,却在下人之间悄悄传开——
“侧妃的命,是沈妃救的。”
“那香,原是有毒的。”
“听说,是合欢与甘松犯冲……”
谣言似风,无孔不入,吹进柳如烟耳里,她怒极,却抓不到把柄,只能打碎牙和血吞。
第四日夜,沈如晦在草药圃前,剪下第二茬红疹草,以火烘干。
火光跳跃,映着她淡漠的侧脸。
小杏在旁,低声问:“姑娘,侧妃还会再闹么?”
沈如晦将干花屑收于瓷瓶,声音轻得像夜风:
“痒止了,可惊还在。”
“惊若不散,她必再伸手。”
“届时,就不是痒,而是——”
她指尖轻弹,瓷瓶“叮”一声脆响,像莺啼,又像鬼泣。
同一刻,漪澜阁。
柳如烟自梦中惊醒,颈侧莫名一凉,似有细虫爬行。
她抓挠,却一无所获,只摸到一条极细的红痕,像花茎,又像血线。
窗外,夜莺啼叫,一声又一声,凄厉如哭。
她忽地想起,那日被踩扁的香囊里,似乎掉出一朵干枯小花——
色红,形若合欢,却多了一道褐纹,如血蜿蜒。
“沈、如、晦!”
她抱着头,尖叫出声,却无人应答。
只有夜风,卷着草药清苦的气息,穿窗而入,缭绕帐幔,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