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宫正殿的阴冷仿佛能渗进骨缝。
嬴政端坐于丹墀之上那张新制的紫檀太师椅中。
宽大的扶手承托着他筋肉虬结的小臂，帝王的威仪在这新式坐具上非但不减，反如出鞘的巨剑，更添几分渊渟岳峙的压迫。
阶下，李斯与蒙毅分立左右。
李斯垂首侍立，。
赵天成那番“法无授权不可为”、“法无禁止即可为”的惊世之论，连同那“悬于干柴烈火之上”的刀锋之喻，依旧在他脑中轰鸣，几乎将他毕生信念的基石劈裂。
然而，斯巴达那冰冷、高效、剔除一切软弱的“兵强”模式，却如同黑暗中的灯塔，带着一种残酷的诱惑力。
蒙毅则挺直如松，年轻的面庞在殿内幽光下绷得紧紧的，眼神却亮得惊人。
赵天成描绘的“民富则国强韧”的景象，那看似混乱却蕴含生机的雅典“活水”，在他心中点燃了前所未有的火焰。
死寂被嬴政低沉的声音打破，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磬敲在冰冷的金砖上：“今日阳狱所闻，尔等……作何想？”
话音未落，李斯已猛地踏前一步，玉笏高举过眉，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在空旷的大殿激起回响：“陛下！臣以为，赵天成之言，虽有其……骇人之处，然其剖析秦法积弊，一针见血！尤以‘法无授权’、‘法无禁止’二律，直指吏治痼疾！此诚为‘皇帝之法’奠基之石！”
他略微停顿，胸腔剧烈起伏，仿佛要积蓄最后的力量，声音陡然拔高，变得激昂而狂热：“然则！治国如同砺剑！当此六国余孽暗涌、北疆匈奴虎视、百越未靖之际，大秦需要的，绝非雅典那般散漫无度、空谈误国的‘民富’！恰恰是斯巴达的‘兵强’！是铁与血的纪律！是令出如山、万民一心的战争机器！”
李斯猛地挥动玉笏，如同挥舞战旗：“《韩非子·五蠹》有云：‘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力气！’当此大争之世，唯有以斯巴达之法为骨！汰弱留强，集举国之力于耕战！严刑峻法，使民畏威而不怀德！方能在强敌环伺中杀出血路，铸就真正不朽之‘皇帝伟业’！些许民怨，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过蚍蜉撼树！待寰宇一统，海内承平，再行休养，方为万全之策！”
他几乎是嘶吼着说完最后一句，额角青筋暴起，汗水浸湿了鬓角，仿佛要将自己连同整个帝国的命运都押在这柄名为“斯巴达”的利刃之上。
“荒谬！”蒙毅的声音如同利剑出鞘，带着年轻将领特有的金石之音，瞬间斩断了李斯的余音。
他同样上前一步，与李斯针锋相对，目光灼灼直视丹墀：“左丞相只见斯巴达刀锋之利，可曾见其刀身之脆？赵先生所言‘悬于干柴烈火之上’，正是此理！斯巴达举国皆兵，视民如草芥，役使黑劳士如牛马！其‘兵强’之下，是民穷财尽、怨气冲天！一次之败，便元气大伤，国势急转直下！此等根基，何谈‘不朽’？”
他的声音转为沉痛，带着洞察本质的穿透力：“反观雅典，纵有波折，其民富商通，百业竞进！败而不亡，衰而复起！何也？盖因‘民富’乃活水之源！民有恒产，则心有所系；百业兴旺，则财有所出；仓廪充实，则国有所依！此乃真正的韧性！真正的‘万世之基’！陛下！”
蒙毅霍然转向嬴政，单膝点地，双手抱拳，姿态铿锵如铁。
“赵先生洞若观火！‘强国富民’，根基在‘民富’！唯有松绑黔首，厘清权责，使其‘法无禁止即可为’，方能激发民力，如百川汇海！唯有约束官府，使其‘法无授权不可为’，方能止住酷吏盘剥，消解民怨！此二律并行，方是‘皇帝之法’之魂魄！”
“是使我大秦从‘战时之秦’蜕变为‘治世之秦’的革鼎之机！若一味效法斯巴达，穷兵黩武，榨干民力，则无异于抱薪救火，纵有百万铁骑踏平四野，亦不过是在干裂的河床上行军，终有一日，地火奔涌，玉石俱焚！望陛下明察！”
“蒙毅！你……”李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蒙毅的手指都在哆嗦，“动摇国本！妖言惑众！民若富足，则惰心生，则难驱！何以集力筑长城？何以输粮供大军？你只道松绑，可知一旦放纵，则商贾横行兼并，匠人奇技淫巧惑众，黔首不事耕战，国将不国！斯巴达之法，乃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乃断腕求生！”
“断腕求生？”蒙毅毫不退缩，眼中燃烧着理想的光芒，声音愈发清朗。
“左丞相！断的是谁的手腕？求的又是谁的生？是断送千万黔首的生路，求得庙堂之上片刻的安稳！赵先生说得再透彻不过——‘民富了，谁愿意放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日子不过，去干那掉脑袋的买卖？’ ”
“若能使民安乐，保家卫国便是保其自身坛坛罐罐，何须鞭笞？此乃‘水到渠成’之强，远胜‘悬丝勒颈’之危！至于商贾匠人，只要律法明晰，课税公允，其流通货物、精进技艺，正是民富国强之源泉！岂能因噎废食，以‘抑末’之名，行竭泽之实？”
两人如同两股狂暴的激流，在章台宫肃杀的大殿中央轰然对撞。
李斯引经据典，法家森严的铁律化作冰冷的锋芒。
蒙毅则挥舞着赵天成带来的“民富”火把，试图点燃这片沉寂千年的冻土。
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硝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金属摩擦的焦灼感。
“够了。”
嬴政终于开口。
他缓缓抬起眼，冕旒玉藻微微晃动，露出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倾向，只有一种沉淀了千年权谋、足以压垮泰山的漠然与审视。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剑拔弩张的两人，最终落在大殿幽暗的虚空。
“李斯，”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你所言‘斯巴达之法’，乃饮鸩止渴。一次大败便万劫不复，此非朕所求之‘万世’。”
李斯身体猛地一僵，脸色瞬间灰败下去，仿佛被抽走了脊梁。
嬴政的目光转向蒙毅，那锐利如鹰隼的视线似乎要将年轻将军穿透：“蒙毅，你所倡‘雅典之途’，‘民富’确为根本。然则——”
他话锋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放纵商贾，动摇‘利出一孔’之国策？放纵言论，消解朝廷威权？此等散沙之治，如何应对北疆匈奴铁蹄？如何弹压六国暗流？‘民富’若成脱缰野马，则祸乱更甚！”
“传朕旨意！” 声音如金铁交鸣，响彻大殿，“召三公九卿，明日大朝会！议‘革鼎’大计！核心便是——” 嬴政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阶下。
“厘清权责，约束官府！释放民力，充盈仓廪！以此‘民富’之活水，浇灌我大秦万世不拔之根基！至于如何约束、如何释放，如何在‘活水’与‘集力’间寻得平衡……明日朝堂之上，诸卿畅所欲言！朕，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