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弦完毕，禽隼对准另一块放置稍近的木板，扣动扳机。
“嗖！”
一支普通的短木箭激射而出，深深钉入了木板之中，箭尾兀自颤动不休。
蒙恬再次上前，查看箭矢入木的深度，又试了试那偏心轮上弦的手感，眼中精光闪烁。
“妙！此设计确实巧妙！若能按比例放大，选用强韧材料，此弩射程与穿透力必将远超我军现役任何单兵弩机！而且上弦更省力，意味着士兵可以更快地连续射击，或者在不那么疲惫的情况下维持更强火力！”
他越说越激动，转向嬴政，声音洪亮。
“陛下！此二物，尤其是这神臂弩，若能装备我军，我大秦锐士的远程打击能力将提升数倍！无论是野战压制，还是城池攻防，都将占据绝对主动！以往需要数倍兵力、耗时日久方能攻克的坚城，或许凭借此等利器，便能大大缩短时间，减少伤亡！”
嬴政缓缓踱步，走到那架三弓床弩和被破坏的木板前，沉默地看了片刻，又看了看禽隼手中那把神臂弩模型。
他的脑海中飞速计算着这些新式武器可能带来的军事变革，以及其对帝国战略的影响。
过了许久，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李斯、蒙毅和蒙恬，最后落在禽隼身上。
“这些……皆是那赵天成所言？”
嬴政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禽隼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伏身道：“回……回陛下，确是如此！小人只是依照赵先生指点，尝试制作模型，验证其原理。若无先生点拨，小人便是想破头，也绝无可能造出此等器物！”
禽隼已经知道了这位就是始皇帝。
嬴政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他看向李斯和蒙恬。
“李斯。”
“臣在。”
“所需物料、匠人，一应供给，由你统筹，务必优先保障。着禽隼主持，尽快依模型原理，试制实物！尺寸、用料，尔等与蒙恬商议，务求发挥最大威力。”
“臣遵旨！”李斯肃然应道。
“蒙恬。”
“末将在！”蒙恬抱拳，声如洪钟。
“你即刻从军中挑选精通弩械的工匠和锐士，参与实物试制与测试。一旦制成，立即于上林苑秘密演练，评估其战力，拟定操典及装备方案。”
“末将得令！”蒙恬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芒。
嬴政最后将目光投向秘狱深处那昏暗的入口，眼神复杂难明。
他沉默了片刻，对李斯和蒙毅道：“此间之事，列为最高机密，凡有泄露者，夷三族。”
“臣等明白！”李斯和蒙毅同时躬身。
“回宫。”嬴政不再多言，转身向外走去。
他的步伐依旧沉稳，但跟随在他身后的李斯和蒙毅都能感觉到，陛下那平静的外表下，正涌动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激流。
蒙恬则留了下来，他迫不及待地拉着禽隼，开始详细询问几种弓弩模型制作的细节，以及他对实物大小的初步构想，眼中充满了对更强军力的渴望和期待。
院中灯火通明，映照着那架小小的三弓床弩模型和深深嵌入木板的箭矢。
这一个夜晚，注定有许多人无眠。帝国的战争机器，似乎因为某个一心求死之人的几句“戏言”，开始向着一个未知而强大的方向，悄然加速转动。
而嬴政心中那个关于“新法”与“根基”的考量，似乎也因为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力量”，有了更具体的依托和更迫切的动力。
若能以如此利器慑服内外，许多以往需要依靠庞大人力物力弹压的局面，或许真能得以缓解，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李斯等人正在推行的新政之中。
回宫的路上，嬴政坐在车驾中，身体随着车厢微微晃动，外面的街市声响似乎都已隔绝。
他闭着眼，但脑海中却异常清醒，甚至可以说是亢奋。
那滑轮组吊起石锁的轻巧，那床弩模型发射时的闷响与木板的碎裂声，还有那神臂弩奇特的省力上弦方式，一遍遍在他眼前回放。
这些东西，不是虚无缥缈的仙丹，不是方士的妄语，是实实在在的、可以握在手中的力量。
蒙恬那激动得发亮的眼神，他看得懂。
那是将军看到足以改变战场格局的利器时的光芒。
若全军装备此等器械，攻城拔寨，戍守边关，效率将提升多少？能少死多少秦军子弟？能多慑服多少心怀叵测的六国余孽？
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个在阳狱最底层，口口声声求死，咒骂秦法、预言二世而亡的齐国王孙，赵天成。
此人脑子里究竟还装着多少这样的东西？
什么“沉没成本”、“激励扭曲”，已是令人心惊，如今看来，那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他能轻易道出如此军国利器，那关于“根基不稳”的狂言，是否也并非全然空穴来风，而是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扶苏记录的那些关于郡县制、吏治、民心的剖析，此刻也重新浮上心头。
当时只觉得刺耳，如今结合这些“奇技”，却隐隐觉得，此人并非简单的狂徒或蛊惑之辈。
他似乎掌握着一种……一种洞察世事运转规律的法门。
车驾驶入宫门，熟悉的章台殿轮廓出现在眼前。
嬴政睁开眼，那股亢奋并未平息，反而在寂静的宫室中更加汹涌。
他需要知道更多！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跳了出来，清晰无比：朕要亲自去见他。
不是以皇帝的身份。
那会吓住他，或者让他心生戒备，甚至可能为了求死而故意胡说八道。
上次在章台殿上，隔着珠旒，距离甚远，殿内光线也不比外面，他一个待死囚徒，绝无可能看清朕的容貌。
正好，朕便以苏公子父亲的身份前去。
这个想法一旦生出，便迅速扎根，变得无比坚定。
对，就以这个身份。
这个身份合情合理，不会引起赵天成的怀疑。
嬴政甚至开始在心里勾勒细节。
态度要拿捏好，不能是帝王般的审视。
要有几分对眼前这“狂徒”本身的好奇。
风险？有。
若是被认出来……嬴政眼神一冷。
不可能。他对自己那日的威仪和距离感有信心。
况且，即便有万一，在这宫禁深处的秘狱，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好处呢？
好处太大了。
可以近距离观察此人，听他毫无顾忌地谈论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论。
可以亲自判断他的深浅，他的目的。
那些关于治国、关于民心、关于未来、甚至关于……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