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聊聊这‘长生’。从根子上说，啥叫长生？不就是想让‘我’这个意识，这个存在，一直持续下去，不死不灭，对吧？”
赵天成用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嬴政微微颔首，表示认同。
这确实是长生的核心。
“但你想过没有，‘我’是啥？”
赵天成开始了他的哲学角度分析。
“你觉着，现在的你，和二十年前的你，还是同一个‘你’吗？你的想法，你的身体，你经历的事，全都变了。严格来说，每一刻的‘你’，都是新的。所谓的‘你’，不过是一段连续的记忆，一个不断变化的念头集合体。”
嬴政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自我”。
他本能地觉得赵天成在诡辩，但又隐隐觉得，似乎有几分道理。
赵天成继续道：“所以，追求肉身的永久不腐，意识的永恒不灭，从根子上，可能就是逆着这天地间的某种规则在硬来。就像一条河，你非要在中间修个坝，想把河水永远拦在某一刻，可能吗？水总会找到出路，要么漫过坝顶，要么把坝冲垮。强行追求个体意识的永恒，可能最终得到的，不是长生，而是……一种永恒的囚禁，或者彻底的崩坏。”
“永恒的……囚禁？”
嬴政喃喃重复，这个词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
“想象一下，”赵天成试图用更形象的方式解释。
“如果你的意识真的永远不灭，看着身边所有人，你的儿子、你忠于的皇帝、敌人、朋友，一代代出生、成长、衰老、死去，如同草木枯荣，只有你一个人被定格在那里。最初或许觉得是掌控，是超越，但千年万年呢？你不会感到孤独？不会麻木？不会对一切都失去兴趣？那时候，‘活着’本身，还可能是一种享受吗？还是一种无尽的折磨？”
嬴政沉默了。
他想象着那样的场景，繁华落尽，故人长绝，唯有自己孤零零地矗立在时间尽头。
那似乎……并非他想要的“长生”。
他追求长生，是为了更好地掌控、享受这世间的一切，若最终失去了一切，长生又有何意义？
赵天成看着嬴政陷入沉思，知道自己的话起了点作用。
他话锋一转，将话题引向了对方更关心的领域。
“其实啊，老爷子，你真正在意的，恐怕不是你自己这具皮囊能活多久，而是你参与建立的这个大秦，能延续多久，对吧？你怕你一旦不在了，始皇帝定的法会被人篡改，打的江山会被人败掉，追求的‘万世之业’会轰然倒塌。”
这话如同利箭，精准地射中了嬴政内心最深处，也是最脆弱的地方。
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起来，紧紧盯住赵天成。
赵天成坦然迎着他的目光，继续说道：“所以你看，你把个人的长生，和王朝的‘长生’给混淆了。你觉着，只要你们这些核心人物一直掌权，大秦就能永远按照你们的意志运转，就能避免你担心的那些问题。但事实真是如此吗？”
他摇了摇头。
“未必。一个王朝的寿命，跟一个人的寿命，压根是两码事。它有自己的‘命’。这个‘命’，取决于打下的根基牢不牢，设计的制度合不合理，留下的摊子，后人接不接得住，天下的人心，背不背向你们。”
就在这时，嬴政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困惑，将另一个困扰他的问题抛了出来。
“先生所言，确有几分道理。然则，即便不论长生，只论当下。朝廷近日推行新法，其中亦有参照先生此前所言之‘激励’之道，意在引导贵族、官吏行为，使其私利与国利相合。初时，效果尚可，贵族为获赏赐、晋升，确也踊跃。然推行下去，不过月旬，便渐有走样变形之态。”
他微微蹙眉，似乎在回忆那些令他不快的奏报。
“下有对策，上有政策。彼等为达考核之指标，或虚报政绩，或苛待黔首以求速效，或将精力尽数用于钻营规则漏洞，而非实心任事。所谓‘激励’，反成滋长虚浮、败坏吏治之温床。此……又当如何解？”
这是他最近与李斯等人最为头疼的问题之一。
再好的制度设计，到了执行层面，似乎总会被扭曲。这让他感到一种无力感，仿佛用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赵天成听了，一点也不意外，反而笑了笑。
“这不很正常吗？老爷子，你指望一个推行了几百年的老制度，靠一两条新法令，在几个月内就彻底扭转过来？底下的人习惯了以前的活法，朝廷突然改了规矩，他们当然会想办法适应，甚至会利用新规矩来为自己谋利。这是人性，改不了的。”
他顿了顿，看着嬴政。
“所以我才一直跟苏公子说，步子别迈太大，容易扯着蛋。朝廷现在要做的，不是急着看到新法立竿见影的效果，而是‘休养生息’。”
“休养生息？”嬴政重复着这个词，眼神中带着审视。
这个词通常用于战乱之后，恢复民力。
“对，休养生息。”赵天成肯定道。
“给天下，也给新法，一点喘息的时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有些小毛病，只要不影响大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它过去算了。把主要精力放在真正关键的地方，比如我刚才跟你家苏公子说的那些，改良农具，兴修水利，改善仓储，让老百姓能喘口气，能实实在在地感觉到日子在变好。”
他身体前倾，压低了些声音，虽然这石室里并无外人。
“把基础打好了，底层的人心稳了，上面那些贵族官吏再怎么折腾，也翻不起太大的浪花。反过来，如果底下怨声载道，民不聊生，朝廷就算把所有的官都换成圣人，把所有的法令都刻成铁律，这江山也稳不住。老爷子，你得明白，怕这怕那，处处提防，有时候反而会加速你害怕的事情发生。适当的放手，给点空间，不一定就会导致天下大乱的。”
嬴政的内心受到了不小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