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窝棚里弥漫着草药的苦涩气息,混杂着陈年木头发霉的味道。

墨尘倚着冰冷的土墙,借着茅草顶破洞漏下的一缕晨光,仔细擦拭着那把豁了口的柴刀。

金属摩擦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角落里那张用破门板临时搭成的“床”上,那蜷缩在唯一一床薄硬棉絮下的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墨尘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未曾察觉。但他的耳朵,却已捕捉到那声极其细微、带着干涩痛苦的吸气声。

床上的人,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掀开了一条缝隙。

浑浊的眼珠先是茫然地转动,映出低矮茅草顶棚的轮廓,然后是四面透风、糊着破纸的土墙,最后,才落到窝棚中央那个沉默擦拭柴刀的年轻身影上。

老者的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和警惕,随即被更深的迷茫覆盖。

他挣扎着想坐起,枯瘦的手臂撑在硬板床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这动静终于让墨尘抬起了头。

“老先生,您醒了?”墨尘放下柴刀,起身走到床边,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他端过旁边一个缺口的陶碗,里面是温热的清水。“您昏睡了两天两夜,先喝点水吧。”

老者没有立刻去接碗,那双浑浊却透着异样精光的眼睛,死死地钉在墨尘脸上。

那目光,仿佛带着某种穿透皮肉的粘稠力量,在墨尘的额头、眉心、印堂、乃至周身缓缓扫视,带着一种审视死物的专注和…贪婪?

墨尘心头莫名一紧,习武之人对恶意本能的警觉瞬间提升。

但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平静地端着水碗,任由对方打量。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只有窝棚外呼啸的山风,刮得茅草哗哗作响。

老者的目光越来越专注,浑浊的眼珠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凡人肉眼难辨的幽光一闪而逝。

望气术下,眼前这青年的“气”。

呈现出一种令他心脏狂跳的景象!

根骨奇绝,隐有宝光内蕴,分明是万中无一的修仙胚子!尤其是那道潜藏于脏腑深处的三色灵根,其纯粹与潜力,远超他这具行将就木的躯壳!

若能夺舍……老者枯槁的手指在被褥下微微痉挛。

然而,狂喜之后是更深的惋惜。

这绝佳的“炉鼎”,却被凡俗的五谷杂粮、红尘浊气浸染得太深!

经脉淤塞,气血虽旺却驳杂不纯。

如同美玉蒙尘。

更令他心惊的是,在那看似强健的体魄深处,一股阴冷、衰败、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死气”,正悄然侵蚀着生命的本源。

这隐疾……老者心中冷笑,若非遇到他,此子怕是活不过十年。

“咳…咳咳……”老者猛地咳嗽起来,胸腔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也打断了那令人不适的凝视。

他接过水碗,颤抖着喝了几口,干裂的嘴唇总算有了点湿润。

“多…多谢小哥救命之恩……”老者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如同砂纸摩擦,“老朽姓葛,单名一个洪字……不知小哥如何称呼?此地……又是何处?”

“在下墨尘。这里是苍山深处一个叫青石坳的小地方,坳底有座城隍庙,我在此做些杂役。”

墨尘简单回答,目光落在老者脸上,带着询问,“葛老先生,您怎会重伤倒在那偏僻之地?可是遇到了山匪?”

葛洪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化作一片沉痛和无奈:“唉…说来惭愧。老朽本是云游四方的走方郎中,前些日子在邻县行医,不慎卷入一桩豪绅的阴私官司,被其爪牙追杀,慌不择路逃入深山……旧疾复发,又遭了风寒,这才…唉,若非小哥相救,老朽这把骨头,怕是真要交代在这荒山野岭了。”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情真意切,配合着脸上深刻的皱纹和悲戚的神色,极具说服力。

墨尘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江湖恩怨,避之唯恐不及。

葛洪喘息片刻,浑浊的目光再次落在墨尘身上,这一次,带着一种医者审视病人的专注,眉头深深皱起,仿佛发现了什么极其严重的问题。

“小哥……”他缓缓开口,语气凝重,“恕老朽直言,你……是否时常感到丹田深处隐有刺痛?尤其于阴雨寒夜,或过度劳累之后?那痛楚虽不剧烈,却如跗骨之蛆,绵绵不绝,更伴随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虚乏无力,无论你如何打熬筋骨,补充饮食,都难以根除?”

墨尘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冰冷的针尖刺中!

这感觉……正是困扰他三年之久、如影随形的隐痛!

自那次意外后,无论他如何苦练恩师留下的“磐石劲”,如何调理身体,这股阴寒的虚乏感始终盘踞在丹田深处,如同一条潜伏的毒蛇,一点点吞噬着他的生机。

这是他内心最深的秘密,从未对任何人言说!

眼前这个自称郎中的老者,仅仅看了他几眼,竟然一语道破?!

“老先生……您…您如何得知?”墨尘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震惊和急切。

葛洪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悲悯之色,长长叹息一声:“我行医数十载,见过奇难杂症无数。小哥你面色看似康健,实则印堂之下隐有青气缭绕,双目神光虽足,深处却藏一丝难以言喻的倦怠与枯槁。”

“此乃‘元阳亏蚀,邪寒侵髓’之象!乃早年遭受过极严重的内伤或阴寒侵袭,伤了根本,留下的隐患!”

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若不及早根除,不出十年……恐有性命之忧啊!”

“十年……”墨尘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虽然早有预感,但被如此直白地点破寿数,那股冰冷的绝望感瞬间攫住了心脏。

他猛地想起恩师当年救下他时,也曾面色凝重地探查过他的身体,最终却只是摇头叹息,只留下一句“好生将养”,便飘然而去。

原来……竟是如此!

看着墨尘眼中难以掩饰的震动和一丝绝望,葛洪知道,火候到了。

他话锋一转,眼中流露出一种孤注一掷的决心:“小哥莫慌!老朽这条命是你救的,此等大恩,无以为报!说来惭愧,老朽祖上,并非寻常走方郎中,而是世代相传的隐世医道传人!”

“家传之中,有一不传之秘法,辅以特殊药物淬炼体魄,专克此等伤及本源的阴寒隐疾!或许……能助小哥渡过此劫!”

“当真?!”墨尘黯淡的眼神骤然亮起,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这隐疾折磨他太久,几乎成了心魔!

此刻听闻有救,哪还顾得上其他?

老者能一眼看穿他的隐疾,其医术见识已远超他平生所见。

老者见状心中冷笑。

这翻说法再加上这“祖传秘法”的名头,在眼前这个对修仙界一无所知的凡人心中,已然是天衣无缝的说辞!

怀疑?早已被求生的渴望冲得七零八落。

“绝无虚言!”葛洪斩钉截铁,枯瘦的手掌紧紧抓住被角,仿佛在压榨自己最后的气力,“只是……此法需内外兼修,耗时费力,更需不少珍稀药材熬炼药浴。老朽如今身无长物,又重伤在身,恐力有未逮……”

“老先生!”墨尘霍然起身,对着葛洪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恳切。

“只要能祛此顽疾,墨尘愿倾尽所有!药材之事,我来想办法!劈柴挑水,上山采药,我自有一把力气!只求老先生不吝赐法,救我性命!”

这一刻,什么警惕,什么不适感,在根治隐疾的巨大诱惑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

葛洪看着他弯下的脊背,浑浊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幽光,快得无人察觉。

他脸上挤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艰难地点点头:“好…好…小哥有此决心,老朽拼着这把老骨头,也定要助你!待我稍作调息,便传你导引内息、淬炼体魄的法门!”

……

日子在药草的苦涩与身体的蜕变中悄然滑过。

葛洪所谓的“秘法”,实则是一套最为基础的引气入体法诀。

他教墨尘盘膝静坐,五心向天,意念沉于丹田,感受虚无缥缈的“气机”,再以特定的呼吸吐纳之法,引导那微弱的“气”在几条最粗浅的经脉中缓缓游走。

“此乃温养脏腑、祛除寒毒的根本之法!你体内阴寒盘踞,需以此阳和之气缓缓冲刷,不可急躁!”

葛洪盘坐在墨尘对面,声音低沉而严肃,将练气功法伪装成纯粹的疗伤导引术。

墨尘对此深信不疑。

他本就是习武之人,对气息导引并不陌生,只是这法门比他练过的任何内功心法都要精妙玄奥得多。

初时,他只能感受到丹田深处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但随着日复一日的静坐导引,那温热感渐渐变得清晰、凝聚,如同一条细小的暖流,按照葛洪指引的路线,艰难地冲刷着淤塞的经脉。

每一次运行,都伴随着细微的刺痛,但痛过之后,那如影随形的阴寒虚乏感,竟真的在一点点消退!

身体的疲累恢复得更快,力量也在悄然增长,甚至五感都变得比以往敏锐许多!

这神奇的“疗效”,让墨尘对葛洪的感激与信任与日俱增。

他更加卖力地劈柴挑水,换取微薄的铜钱,又或是按照葛洪画出的粗糙图样,深入人迹罕至的山林峭壁,寻找那些形状奇特、气味古怪的草药。

葛洪则时常以“药材难寻”、“需下山去大城镇碰碰运气”为由离开,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一两个月。

墨尘从不怀疑,只当老郎中在为他的“药浴”奔波劳碌。

葛洪每次带回来的药材,都被投入一口墨尘从破庙杂物堆里翻出来的大陶缸里。缸下架起柴火,熬煮成颜色诡异、气味刺鼻的药汤。

墨尘需赤身浸入其中,忍受那滚烫灼热、仿佛无数细针扎刺的痛苦。

葛洪则在一旁,看似关切地指点他如何运转那“导引术”,吸收药力。

墨尘咬牙忍耐,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次药浴之后,身体都仿佛被重新锻造过一遍,杂质被排出,筋骨血肉变得更加坚韧有力,丹田中那股暖流也壮大一分。

困扰他多年的隐痛,已几乎消失不见!

然而,随着身体状态越来越好,墨尘那习武者敏锐的直觉,却开始捕捉到一丝挥之不去的异样。

尤其是当他闭目静坐,运转那“疗伤法门”时,总能感到背后有一道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在他身上反复舔舐。

那目光中蕴含的贪婪、渴望,甚至是一丝迫不及待的焦躁,让他背脊发寒。

有一次,他收功睁眼,恰好捕捉到葛洪眼中一闪而过的、近乎赤裸裸的占有欲!

那眼神,绝不是一个医者看待病人应有的眼神!倒像是……猎人盯着即将到手的猎物!

“老先生,我的隐疾……似乎已无大碍?”墨尘强压下心头的寒意,试探着开口,“这药浴和导引法,是不是可以……”

“不可!”葛洪的反应异常激烈,几乎是立刻打断了他,随即意识到失态,又放缓语气,捋着并不存在的胡须,语重心长道:“小哥啊,你体内寒毒盘踞多年,深入骨髓,岂是表面无痛便算痊愈?”

“此乃‘病去如抽丝’,需得彻底根除,方能永绝后患!否则一旦复发,前功尽弃,神仙难救啊!你且安心,老朽定为你寻齐最后几味主药,助你彻底脱胎换骨!”

墨尘看着葛洪那张写满“关切”的枯槁面容,心中疑云骤起。

脱胎换骨?这词用得……未免太重了。

但他身体的改善是实实在在的,对方又确实“医”好了他。

这份恩情,让他暂时压下了所有疑虑,只是心中那根弦,悄然绷紧了几分。

他不再多问,只是更加专注于修炼那“导引术”,同时,将那份对恶意的警觉,深藏心底,不动声色。

葛洪又一次下山“寻药”了,这次离开得格外久。

墨尘白日里依旧在城隍庙忙碌。

陈老头依旧沉默寡言,对他的态度却似乎缓和了些许,偶尔会指使他去修补更高处的漏瓦,或是搬运更重的香烛。

夜深人静,墨尘不再回那四面透风的窝棚,索性留在空旷寂静的正殿里打坐。

殿内只有神案上一点如豆的长明灯火,映照着城隍爷斑驳的泥塑金身,投下巨大而摇曳的阴影。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

墨尘盘膝坐在殿中一角,五心向天,呼吸绵长悠远。

丹田内,那股暖流已壮大至拇指粗细,自行沿着固定的路线缓缓流转,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和力量感。

就在他心神沉入那玄妙的“导引”状态时——

“笃…笃笃…”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敲击声,突兀地响起!声音的来源,似乎就在他身下不远处的……神案底下?

墨尘的呼吸节奏丝毫未乱,但心神却瞬间从内视中抽离。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锐利如电,扫向那黑沉沉的供桌下方。

那里堆着些陈年的香烛纸马,落满灰尘。

声音消失了。

只有山风穿过庙宇缝隙,发出呜咽。

是老鼠?还是……错觉?

墨尘凝神屏息,侧耳倾听。

殿内死寂一片。

他缓缓起身,脚步轻得如同狸猫,无声无息地靠近神案。

蹲下身,借着长明灯微弱的光线,仔细查看桌底。

除了积尘和杂物,空无一物。他用手指拂过地面,触手冰凉坚硬,并无异常。

或许……真是老鼠吧。他摇摇头,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悸动,重新盘膝坐下,继续他的“疗伤”。

然而,自那夜起,每逢子夜。

当墨尘沉浸于修炼状态最深之时。

那“笃笃”的敲击声,便如同跗骨之蛆,总会准时响起,短促,清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规律感,仿佛在叩击着什么,又仿佛在呼唤着什么。

墨尘几次探查,皆无所获。久而久之,他只能将其归咎于山鼠作祟或是古庙年久发出的异响,不再理会。

时光荏苒,葛洪这一去,竟足足三个月杳无音信。

墨尘心中那点疑虑,也随着身体的日益强健和那“导引术”带来的玄妙感受而渐渐淡去。

他依旧勤练不辍,那丹田中的暖流越发壮大,流转间甚至隐隐带起微弱的气旋,五感敏锐得能清晰听到庙外数十步外落叶坠地的声音。

这夜,朔月无光,夜色如墨。

墨尘刚劈完明日庙里所需的最后一批柴火。放下沉重的柴刀,他习惯性地运转起那“导引术”,试图驱散身体的疲惫。

然而,就在气息流转过膻中穴时,异变陡生!

一股冰冷刺骨、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剧痛,毫无征兆地从丹田深处猛地炸开!

如同千万根冰锥同时刺穿脏腑!那股早已被暖流压制下去的阴寒死气,竟在此刻如同火山般猛烈爆发!

“呃——!”墨尘闷哼一声,眼前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他身体猛地一弓,如同煮熟的虾米,一口滚烫的鲜血抑制不住地狂喷而出,溅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暗红刺目!

剧痛如潮水般席卷全身,摧毁了他所有的意志!他踉跄着向后倒去,后背狠狠撞在供桌边缘!

“咔嚓!”一声脆响!本就老旧不堪的窗户插销竟被这剧烈的撞击生生崩断!两扇木窗哗啦一声被狂风猛地吹开!

冰冷的山风裹挟着夜露的气息,瞬间灌满了整个大殿!

长明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几乎熄灭!

就在这一片混乱与剧痛之中,一道微弱的、清冷的、如纱似雾的月光,恰好穿过洞开的窗棂,精准地投射在蜷缩于供桌之下、痛苦抽搐的墨尘身上!

剧痛让墨尘的神智几近模糊,他蜷缩在冰冷的桌底阴影里,身体因极致的痛苦而不受控制地痉挛。

就在这时,他感觉怀中紧贴胸口的位置,似乎有什么东西……骤然变得滚烫!

那热度来得极其突兀,瞬间穿透了他单薄的衣衫,烙印在皮肤上!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清流,带着月华般的冰凉与温润,猛地从那滚烫的源头涌入他的身体!

这股清流所过之处,那肆虐的阴寒死气如同积雪遇到沸汤,发出无声的尖叫,疯狂退散!

墨尘眼前依旧发黑,但那股几乎将他撕裂的剧痛,却在这股清流的冲击下,奇迹般地开始缓解、平息!

他大口喘息着,冷汗浸透了衣衫,如同刚从水中捞起。

“墨尘?怎么回事?”一个干涩沙哑的声音从殿后传来,伴随着拖沓的脚步声。是陈老头被刚才的巨响惊动了。

墨尘一个激灵,神智瞬间清醒了几分!他下意识地伸手探入怀中——那里,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触手温润、约莫三寸高的物件!

他来不及细看,也顾不得身体的虚弱,猛地将其塞进怀里最深处,同时挣扎着想要爬起。

陈老头佝偻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后殿门廊下,提着一盏昏黄的风灯。

摇曳的光线照亮了大殿一角,也照亮了供桌旁地面那滩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以及被撞坏的窗户。

“我……”墨尘扶着供桌边缘,艰难地站起身,脸色惨白如纸,嘴角还残留着血迹,声音嘶哑,“方才…劈柴岔了气,一时没缓过来,撞到了桌子…连累了窗户…实在对不住老先生,我明日一定修好!”

陈老头浑浊的目光在他惨白的脸上、嘴角的血迹和地上的狼藉间扫过,最后落在那洞开的、灌入寒风的破窗上。

他干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深陷的眼窝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更加幽深。

“血气翻涌,内息大乱。”

陈老头的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是陈述还是判断。他提着灯,慢吞吞地走到破窗前,伸出枯瘦的手,试图将那被狂风吹得哐当作响的窗扇合拢。

“回去歇着吧,窗子明日再说。”

“是…是…”墨尘强撑着应道,不敢再多留,忍着胸腔里翻江倒海般的余痛和虚弱,踉跄着,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大殿。

怀里的那个小物件,隔着衣衫传来阵阵温润的凉意,如同握着一捧月光,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存在感,紧紧贴着他的心跳。

……

回到冰冷的窝棚,墨尘立刻反手插上门栓,背靠着门板剧烈喘息。

他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那个东西。

借着从茅草顶破洞漏下的、极其微弱的星光,他终于看清了。

那是一个通体莹白、触手温润如玉的小瓶。

瓶身不过三寸高,造型古朴简约,没有任何多余的纹饰,只在瓶腹处,隐隐浮现出八个极其微小、仿佛天然生成、又似符文烙印的凹陷,环绕一圈,构成一个玄奥的八卦图案。

此刻,这白玉小瓶正散发着柔和而纯净的乳白色光晕,如同呼吸般明灭不定,将墨尘沾满泥污和血迹的手掌都映照得纤毫毕现!

瓶身之上,更有一层肉眼难辨、却真实存在的清冷月华,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丝丝缕缕地汇聚其上,缓缓渗入瓶中!

“这……”墨尘彻底呆住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神奇之物!

这瓶子从何而来?为何会在他怀中?

又为何能在他生死关头涌出那股救命的清流?

无数疑问如同沸腾的开水,在他脑海中翻滚。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那温润的瓶身,那八个凹陷的符文触手微凉。

就在这时,瓶子散发出的乳白光晕似乎微微一闪,一股难以抗拒的安宁祥和之感,如同温煦的泉水,瞬间包裹了他疲惫不堪的身心。

鬼使神差地,墨尘握着这奇异的小瓶,盘膝坐到了那张硬板床上。

他努力回想着葛洪所授的“导引术”,试图再次进入那种玄妙的内视状态。

丹田深处,那股被阴寒死气冲击后变得紊乱虚弱的暖流,在白玉小瓶散发出的柔和光晕笼罩下,竟奇迹般地迅速平复下来,并且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自行运转、壮大!

这一次的入定,与以往截然不同。

他仿佛沉入了一片温暖、宁静、无边无际的乳白色光海之中。意识前所未有的空明澄澈,身体所有的疲惫、痛苦、杂念都被洗涤一空。

丹田中的暖流如同找到了归宿的游鱼,欢快地奔腾流转,每运行一个周天,便壮大一分,凝实一分。

他完全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空间,忘记了窝棚的寒冷,忘记了身体的虚弱,甚至忘记了怀中的白玉小瓶……彻底沉浸在那片温暖的光海之中。

一天……两天……三天……

墨尘如同泥塑木雕,一动不动,只有极其微弱而悠长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乳白光晕,气息变得悠长而沉凝。

窝棚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

一个身影,如同幽灵般滑了进来。正是消失了三个多月的葛洪!

他枯槁的脸上,此刻却泛着一种不正常的、近乎病态的潮红,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床上入定的墨尘,射出两道贪婪到极致的幽绿光芒!

那眼神,如同饿狼看见了毫无防备的肥美羔羊!

“成了…成了!终于引气入体,踏入炼气了!好!好!好一副绝佳的炉鼎!”葛洪激动得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狂喜和嘶哑。

“不枉老夫耗费心血,为你寻来那‘蚀骨草’诱发寒毒!又算准了朔月阴气最盛之时!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他不再有丝毫伪装,枯瘦的手指如同鬼爪般抬起,指尖缭绕起一层令人心悸的、粘稠如墨的黑色雾气!

一股阴冷、邪恶、带着浓郁腐朽死亡气息的力量,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窝棚!

“小子!你的身体,老夫笑纳了!”

话音未落,葛洪眼中厉芒爆射!

那缭绕着黑雾的手指,如同闪电般,狠狠点向墨尘毫无防备的眉心!

就在那枯指即将触及皮肤的刹那——

墨尘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强烈警兆,如同火山般爆发!

那是习武者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对致命危机的绝对直觉!

他看到了葛洪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贪婪和杀意!

看到了那点向自己眉心的、缠绕着死亡气息的枯指!

“你——!”墨尘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厉喝,身体本能地想要后仰躲避,但盘坐了整整三天的身体僵硬无比,那黑雾缭绕的指尖,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阴邪吸力,已然触碰到了他的眉心皮肤!

冰冷!死寂!仿佛灵魂都要被冻结、被抽离!

墨尘的思维瞬间停滞,只感觉一股庞大、阴冷、充满腐朽和怨恨的意念,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蛮横无比地顺着那指尖,冲入他的脑海!

要碾碎他的意识,占据他的身体!

完了!墨尘心中一片冰凉绝望。

他甚至能“看到”葛洪那张枯槁脸上扭曲的、志得意满的狞笑!

就在这千钧一发、墨尘的意识即将被那黑色洪流彻底淹没的瞬间——

嗡!!!

一声仿佛来自九天之外、又似响彻灵魂深处的宏大嗡鸣,骤然在他怀中炸响!

墨尘怀中的白玉小瓶,毫无征兆地迸发出万丈金光!

那金光纯净、浩大、堂皇正大,带着一种至高无上、涤荡一切邪祟的威严!

如同沉睡的太阳在他胸口苏醒!

金光瞬间透体而出,将整个昏暗的窝棚照得亮如白昼!

更形成一道凝若实质、上面布满无数细密玄奥金色符文的半透明光罩,将墨尘整个身体牢牢护在其中!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陡然从葛洪口中爆发!

他那点中墨尘眉心的手指,在接触到那金色光罩的瞬间,就如同烧红的烙铁按在了冰雪之上!

嗤嗤作响!

缠绕其上的浓郁黑雾如同遇到克星,发出刺耳的尖啸,瞬间被净化、蒸发!

他整个枯瘦的身体,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狠狠弹开,如同破麻袋般砸在窝棚的土墙上!

更恐怖的是,他那侵入墨尘识海、即将完成夺舍的元神,在这煌煌金光的照射下,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积雪,发出“滋滋”的消融声!

无数怨念、邪气、阴魂的残渣,在这金光中无所遁形,瞬间化为缕缕青烟!

“不——!这不可能!这是什么?!太虚……不——!!”

葛洪的元神在金光中疯狂挣扎、扭曲,发出绝望而怨毒的嘶吼。

他认出了那金色光罩上流转的符文,那是只存在于古老传说中的“太虚神纹”!

是专门克制一切阴邪夺舍的无上法门!

他所有的算计,所有的谋划,在这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成了一个可悲的笑话!

他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死死盯着墨尘怀中那金光万丈的白玉小瓶,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事物。

他想逃,元神却被那金光牢牢锁定、净化!

金光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如同潮水般迅速收敛,缩回白玉小瓶之内。

窝棚内重新陷入昏暗。

“噗通。”

一具彻底失去生机的枯槁身体,软软地从土墙上滑落,砸在地上。

那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皮肤紧贴在骨头上,如同风干了千年的木乃伊。

那双曾经闪烁着贪婪精光的浑浊眼睛,此刻只剩下两个空洞洞的黑窟窿,残留着临死前极致的惊恐和绝望。

窝棚内,死寂一片。

墨尘依旧保持着盘坐的姿势,僵在硬板床上,脸色苍白如纸,额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眉心处,一点冰冷的触感残留着,仿佛被毒蛇舔过。

识海中翻腾的剧痛和那被强行入侵的恶心感,依旧让他头晕目眩,阵阵作呕。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离水的鱼。

过了许久,他才僵硬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怀中。

那莹白的玉瓶静静地躺在那里,温润的光华已经隐去,恢复了古朴无华的模样,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金光从未出现过。

只有瓶身上那八个微小的八卦凹陷,似乎比之前更清晰了一分。

他又缓缓转过头,目光投向墙角那具迅速干瘪、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枯骨。

葛洪……那个救了他,治好了他的隐疾,传授他神奇法门的老郎中……竟然一直觊觎着他的身体,想要夺舍?!

巨大的冲击和强烈的后怕,如同冰水浇头,让墨尘浑身发冷。

他呆呆地坐在床上,看着那具枯骨,又看看怀中的玉瓶,脑海中一片混乱。

恩情?恶意?欺骗?救命?

这短短片刻间经历的生死巨变和真相揭露,让他心绪翻腾,五味杂陈,竟不知是恨是悲。

夜风从未关严的门缝灌入,带着深山的寒意,吹得窝棚内唯一一盏小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将墨尘失魂落魄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拉得忽长忽短。

不知枯坐了多久,直到油灯耗尽最后一丝灯油,悄然熄灭。

窝棚彻底陷入黑暗。

墨尘才如同被惊醒般,长长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气。

他挣扎着起身,身体因长时间的盘坐和刚才的惊吓而有些僵硬麻木。

他摸索着点燃了另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再次照亮了这狭小的空间。

他走到墙角,沉默地看着那具彻底失去人形的枯骨。

最终,他弯下腰,找来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小心翼翼地将那枯骨收敛包裹起来。

天蒙蒙亮时,墨尘在窝棚后方的山坡上,寻了一处背风向阳的地方,用那柄豁口的柴刀,挖了一个深坑。

他将包裹着葛洪枯骨的布包轻轻放入坑中,覆上冰冷的泥土。

没有墓碑,只垒起一个小小的土包。

墨尘站在坟前,山风吹动他单薄的衣衫。他望着那小小的土丘,眼神复杂。最终,他对着坟包,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葛老先生……无论你初衷为何,助我祛除隐疾之恩,墨尘铭记。此间因果,就此了结。安息吧。”

做完这一切,墨尘只觉身心俱疲。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窝棚,打算收拾一下这狼藉的残局,也收拾一下自己纷乱的心绪。

就在他弯腰,准备清理墙角那堆被葛洪撞倒的杂物时,目光猛地一凝!

在那堆破布、烂草和散落的尘土之下,一个巴掌大小、灰扑扑、毫不起眼的布袋,静静地躺在那里。

布袋的材质非皮非布,触手冰凉柔韧,上面用暗红色的丝线绣着一个极其古怪、仿佛在扭曲蠕动的符文。

墨尘心中一动,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这个布袋。

入手很轻,几乎感觉不到重量。他尝试着拉扯袋口,却发现那看似简单的抽绳,竟如同生根一般,纹丝不动!

他皱了皱眉,想起葛洪临死前那声充满恐惧的“太虚”,又想起怀中那神奇玉瓶的护主金光……莫非……他下意识地将一丝丹田中那温热的暖流,尝试着注入布袋口那扭曲的符文之中。

嗡!

布袋口那暗红色的符文骤然亮起一丝微光!抽绳自动松开!

墨尘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探手入袋——

入手的第一件东西,是一枚触手温凉、约莫一指长、一指宽的黑色令牌。

令牌非金非木,入手沉重,一面刻着“百川”二字,一面刻着繁复的云纹,透着一股古朴苍茫的气息。

接着,是几卷颜色发黄、材质似帛似皮的卷轴,上面用墨色小字书写着:《引气诀》、《望气术》、《敛息术》、《五行基础术法纲要》、《炼器初解》、《丹道拾遗》、《蚀灵散》……这些名字,每一个都透着墨尘完全无法理解的玄奥!

还有一本更厚的线装书册,封面写着《东胜神洲仙踪拾遗录》。

最后,是一个同样用暗红色丝线封口的……信函?

墨尘将其取出,拆开。

里面是一张质地坚韧、散发着淡淡清香的纸笺,上面用飘逸的墨字写着:

“百川归流,仙缘汇聚。兹定于大周历八百七十四年秋分,于‘云梦大泽’之畔,‘聚仙坊市’开启十年一度之‘升仙大会’。东胜神洲各派齐聚,广开山门,遴选良才。持‘百川令’者,可入坊市,参与遴选。仙路浩渺,道缘自觅。勿失勿忘。”

墨尘的目光死死盯在“升仙大会”、“仙缘汇聚”、“东胜神洲各派齐聚”、“仙路浩渺”这些字眼上!

他的呼吸,一点点变得粗重起来。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如同密集的战鼓!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撼、狂喜、迷茫、以及一种推开新世界大门的巨大冲击感,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猛地抓过那本《东胜神洲仙踪拾遗录》,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着,迫不及待地翻开!

书页在他眼前飞速掠过。山川地理,奇闻异事,妖兽精怪,灵草宝矿……一个光怪陆离、浩瀚无边、完全颠覆了他过往所有认知的世界画卷,在他面前轰然展开!

书中提到的“炼气”、“筑基”、“金丹”、“法宝”、“丹药”、“洞天福地”、“长生久视”……这些词汇,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原来……葛洪教他的那“祛除隐疾的导引法门”,就是修仙的入门功法——引气诀!

原来……他丹田中那股温热的暖流,就是修仙者赖以生存的——灵气!

原来……困扰他多年的隐疾,在修仙者眼中,是伤及本源的阴寒之毒!

原来……这世上,真有飞天遁地、移山填海的仙人!真有追寻长生、与天争命的——仙道!

“修仙……仙道……”墨尘喃喃自语,声音干涩而沙哑。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窝棚破洞外那方刚刚泛出鱼肚白的天空。晨曦微光透过破洞,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眼中那如同野火般熊熊燃烧的、名为“渴望”的光芒!

他猛地合上书卷,珍而重之地将令牌、卷轴、书册、信函,连同那个神奇的灰色布袋(他隐约猜到此物不凡),全部小心翼翼地收好,贴身藏起。

最后,他握紧了怀中那温润的白玉小瓶。

所有的迷雾都已散去,所有的疑惑都已解开。一条前所未有的、充满无限可能的道路,就在眼前!

他不再犹豫,霍然起身。

简单的行囊很快收拾妥当。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栖身了一年多的破败窝棚,眼神复杂,但最终化为一片坚定。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晨光扑面而来,带着山林特有的清新气息。

墨尘大步走出窝棚,脚步沉稳而有力,径直走向前方那座笼罩在晨霭中的城隍庙。他需要去向那位沉默寡言的陈庙祝辞行。

然后,他要找一个远离人烟、绝对安全的地方。

一年时间……他必须将储物袋里的一切,那些功法、术法、丹道、炼器的知识,如同海绵吸水般,疯狂地汲取、掌握!

大周历八百七十四年秋分,云梦大泽,聚仙坊市,升仙大会!

他的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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