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只有对面偶尔驶过的车灯,会短暂地在林应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我醒来时,他的手臂正稳稳地圈着我的腰,呼吸均匀地落在我的发顶,带着熟悉的皂角香和烟草味。
车厢里很静,张沐在前排副驾上歪着头打盹,后脑勺随着车的轻微颠簸一点一点的;刘婉和方小宁在后排座椅上挤着,盖着同一条毯子,刘婉的头靠在方小宁肩上,嘴角还带着点浅浅的笑意,像是梦到了什么好事。
只有我们这边,空气里浮动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我动了动手指,指尖触到林应卫衣上的抽绳,那是我以前总爱缠着他玩的小玩意,一揪就能拉出长长的一截。他那时总无奈地笑,说我再揪,衣服就要变成露脐装了。
“醒了?”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刚从睡梦中挣脱的沙哑,手臂收得更紧了些,把我往他怀里按了按,“再睡会儿,还早呢。”
他的手掌在我背上轻轻拍着,节奏缓慢而沉稳,像小时候哄我睡觉时那样。可我没有丝毫睡意,眼皮底下的神经突突地跳着,像有无数只小蚂蚁在爬。
“睡不着。”我闷闷地说,声音埋在他的颈窝里,闷闷的。
车窗外的路灯连成一条模糊的光带,飞速向后退去,像被拉长的记忆碎片。我知道我们正在靠近那个地方,那个埋葬了我整个童年的泥潭,光是想想,指尖就开始发冷。
林应低头看我,鼻尖蹭了蹭我的额头,带着点凉意。“是不是不舒服?”他的手探向我的额头,确认没有发烧,才松了口气,转而轻轻捏了捏我的耳垂,“还是在想事情?”
我没说话,只是攥紧了他的衣角。那布料被我揉得发皱,像我此刻乱糟糟的心绪。
“药呢?”我忽然抬头问他,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
他闭了闭眼,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手掌顺着我的后背往下滑,停在我的腰侧,轻轻按着:“刚过零点的时候喂你吃过了,医生说间隔不能少于六小时,现在还早。”
他的指尖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按在腰侧的皮肤上,却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我盯着他的下巴看了会儿,那里的胡茬又冒出了点青色,在昏暗里泛着淡淡的光。
“林应。”我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
“嗯?”他应着,低头吻了吻我的发旋。
“抱紧点。”我说。
他愣了一下,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的震动透过皮肉传过来,震得我耳膜发麻。他收紧手臂,几乎要把我嵌进他的骨血里,力道大得让我有点喘不过气,却奇异地感到安心。
我主动往他怀里缩了缩,头在他颈窝里蹭了蹭,鼻尖蹭过他突出的锁骨,那里有颗小小的痣,是我小时候总爱用手指去戳的地方。他那时会痒得躲开,却又总是纵容我一次又一次地作乱。
“像只小猫。”他低笑着,手指穿过我的头发,轻轻按摩着我的头皮,“以前总爱往我怀里钻,现在还是。”
“怕。”我小声说,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不是怕那些人,也不是怕即将到来的血腥场面,是怕自己会在最后一刻掉链子,怕那些深埋的恐惧会再次将我吞噬,怕辜负了他眼底的信任和期待。
林应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更紧地抱住了我。“不怕。”他的声音贴着我的耳廓,带着滚烫的温度,“我就在你身边,一步都不会离开。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他的手指轻轻刮过我的脸颊,指尖带着点凉意。“要是累了,就闭上眼睛,把一切都交给我。”他说,“但思怡,我知道你想亲手了结。这不是你的执念,是你的救赎。”
救赎。
这个词像一颗石子,在我心里漾开圈圈涟漪。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寻求报复,却没想过,这或许也是一条通往解脱的路。
我不再说话,只是把脸埋得更深,鼻尖抵着他的颈动脉,听着那里强劲有力的跳动声。一下,又一下,像某种坚定的承诺。
车继续往前开着,窗外的夜色渐渐淡了些,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我在林应的怀里半睡半醒,偶尔会惊醒,却总能在触到他温热的皮肤和听到他沉稳的心跳后,重新放松下来。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三天中午。
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车厢里不再是深夜的寂静,而是充满了低低的交谈声。
“……老城区那边的线路已经搞定了,到时候拉闸断电,监控会自动切换到备用电源,但我们有五分钟的窗口期可以潜入。”是张沐的声音,带着点刻意压低的严肃。
“消防那边也安排好了,”刘婉接着说,“会比正常出警晚十分钟,足够我们完成计划,而且不会引起怀疑。”
“我查了他们最近的活动轨迹,”方小宁的声音响起,带着点敲击键盘的轻响,“沈国栋每天下午三点会去巷口的麻将馆,沈娟一般在家,沈浩最近好像没上班,整天待在屋里打游戏。”
他们的声音很轻,显然是怕吵醒我,可我还是醒了。
那些名字像淬了毒的针,猛地扎进我的脑子里,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我下意识地皱紧眉头,手指攥住了身下的毯子。
“醒了?”林应立刻察觉到我的动静,低头看我,眼底瞬间涌上担忧,“是不是吵到你了?”
我摇摇头,慢慢坐起身。阳光有点刺眼,我眯了眯眼睛,才看清眼前的景象。张沐正拿着一张地图在比划,刘婉在旁边记着什么,方小宁则在笔记本电脑前快速操作着。
看到我醒了,他们都停了下来,眼神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询问。
“思怡,感觉怎么样?”刘婉先开口,语气里满是关切,“要不要再睡会儿?”
我摇摇头,喉咙有点干。林应立刻拧开一瓶水递过来,扶着我的后背让我靠得更舒服些。
“我们正在说计划,”张沐看着我,斟酌着开口,“你想从哪里开始听起?”
我看着他们,脑子里却像蒙了层雾。那些熟悉的名字,那些尘封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带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头又开始疼了,像有无数只手在里面搅动。我闭了闭眼,指尖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试图缓解那阵眩晕。
“嘶……”我忍不住吸了口气。
“怎么了?头疼?”林应立刻察觉到我的不对劲,伸手按住我的太阳穴,轻轻按揉着,“别想了,不想了。”
他抬头看向张沐他们,眼神里带着点示意,让他们先别说了。
“没事。”我睁开眼,声音有点沙哑,却异常平静,“继续说吧。”
林应还想说什么,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没事。
他定定地看了我几秒,眼底的担忧浓得化不开,但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只是按揉着太阳穴的力道更轻柔了些。
“放火的设计按原计划进行,”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制造意外失火的假象,烧掉那个地方,也烧掉那些肮脏的过去。”
他们都点了点头,没有异议。这个计划他们显然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
“其他的人……”我顿了顿,那些曾经嘲笑我、欺负我的嘴脸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王婆、李二娃他们,不用我们动手,张沐之前收集的那些证据,足以让他们在牢里待上几年了。”
那些人虽然可恶,但终究不是罪魁祸首。我要的,从来都不是滥杀无辜。
张沐点头:“放心,都安排好了。等我们离开后,那些证据会匿名寄到警察局。”
我看向他们,最后把目光落在林应身上,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其他的正常进行就好,我只管最后一步。”
他们都明白了我的意思。
最后一步,是指沈国栋、沈娟、沈浩。
我所谓的家人。
车厢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他们脸上,我能看到他们眼底的复杂情绪——有担忧,有心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支持。
“思怡,”刘婉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其实……你不用亲自来的,我们可以……”
“不。”我打断她,语气很轻,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持,“必须是我。”
他们都看着我,没有再反对。他们知道,这是我的执念,也是我必须跨过的坎。
林应握紧了我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带着一种无声的支持。“好。”他看着我,眼神温柔而坚定,“都听你的。”
我看着他,心里那片翻涌的黑暗似乎被这温柔照亮了一角。
“沈国栋,”我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他最喜欢打麻将,也最在乎钱。把他从麻将馆引出来,告诉他有一笔横财等着他,他一定会上钩。”
我想起小时候,他把家里最后一点钱拿去赌,输光了就回家打我和妈妈。他的拳头落在身上的感觉,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沈娟,”提到这个所谓的母亲,我的声音冷了几分,“她最疼沈浩,把他当眼珠子一样。用沈浩做诱饵,她一定会乖乖听话。”
我想起她看着沈浩时温柔的眼神,和看着我时冰冷的厌恶。想起她把我锁在柴房里,只为了省下一口饭给沈浩吃。想起她拿着棍子打我,嘴里骂着“赔钱货”。
“至于沈浩,”我笑了笑,那笑容却没什么温度,“他除了打游戏,什么都不会。断了他的网,告诉他只有我们能帮他恢复,他就会像条狗一样跟过来。”
我想起他抢我手里的馒头,想起他故意把我推倒在泥里,想起他向父母告状,看着我被打的时候,脸上那得意的笑。
那些画面在我脑海里一一闪过,不再是令人痛苦的回忆,而是变成了清晰的目标。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弱点,都被我牢牢记住。
“我要在那个柴房里了结他们。”我看着他们,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迷茫和痛苦,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清明,“就是我小时候被锁过的那个柴房。”
那里有发霉的稻草,有令人作呕的气味,有我最黑暗的记忆。
也该在那里,画上句号。
林应握紧了我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背。“好。”他没有丝毫犹豫,“都按你说的做。”
张沐和刘婉、方小宁对视一眼,也点了点头。
“需要我们做什么?”张沐问,语气里带着坚定的支持。
“把他们引到柴房,”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剩下的,交给我。”
阳光依旧明媚,透过车窗照在我的手上,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我能感觉到林应掌心的温度,能听到朋友们平稳的呼吸声,可我的心,却像沉在冰水里。
不是冷,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我知道,当我们到达那个地方,当我走进那个熟悉的柴房,当我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时,一定会有汹涌的情绪再次将我淹没。
但这一次,我不会再退缩。
林应似乎察觉到了我内心的波澜,低头在我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动作温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别怕。”他在我耳边低语,声音里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我的影子,那里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满满的信任和爱意。
我忽然笑了笑,伸手回握住他的手。
是啊,有他在,我怕什么呢?
车继续往前开着,窗外的风景越来越熟悉,离那个我逃离了多年的地方越来越近。
我知道,那里有我的地狱。
但这一次,我不是来赎罪的。
我是来亲手,埋葬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