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天,日子过得像钟摆,单调而重复。
刘婉和方小宁每天都来,有时张沐也会跟着,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和愧疚。
他们带来了她爱吃的巧克力蛋糕,带来了她以前喜欢的画册,试图和她说话,哪怕只是得到一个眼神的回应。
“思怡,你想吃点什么吗?我让给你做。”
刘婉的声音小心翼翼,眼眶红红的,像是哭过好几回。
思怡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再不起丝毫涟漪了。
“思怡,你骂我吧,或者打我也行,别这样好不好?”
方小宁急得快哭了,
“我们知道错了,可我们也是为了你好……”
思怡的视线从方小宁脸上移开,落到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上。
冬天快到了,叶子都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手。
张沐站在外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眉头紧锁。
他刚几次想开口,都被思怡那毫无情绪的眼神堵了回去。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思怡,平静得像看陌生人,或者像看一群猴在她面前表演,
就是这样的平静,却比任何时候都更让他们害怕。
朋友们的情绪在她的沉默中逐渐崩溃。
刘婉躲在走廊里哭,方小宁红着眼眶指责自己,张沐则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就在病房里的气氛压抑到极点时,思怡开口了,声音淡淡的,如只是一片羽毛落在了地上:
“我要去地下室”
所有人都愣住了。
刘婉停止了哭泣,方小宁忘了说什么,张沐手里的烟还没处理干净便进来听到了,烫了手也没再管。
“你……你说什么?”
张沐的声音掐灭了烟,走到床边去
“林宅下面的地下室。”
思怡重复了一遍,眼神依旧平静,戏谑的扫了一圈
“你们不都知道吗?”
她的语气太过自然,可这句话却像一颗炸弹,让病房彻底静了。
张沐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刘婉和方小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恐。
那个地下室,是林应计划的核心,除了他们几个核心成员,绝不可能有外人知道。思怡怎么会……
“思怡,你别胡说,哪里有什么地下室……”
方小宁试图掩饰,往后退了几步
思怡轻轻笑了笑,那笑容里却没有任何温度:
“别装了。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们最近在研究什么。”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惊慌失措的脸,一字一句地说:
“研究让我再次失忆的药,对不对?”
张沐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没了任何解释的力气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们确实在计划这个,在林应的授意下,老陈那边已经在准备了。既然思怡已经知道了所有秘密,又不肯妥协,那只能让她再次忘记,这是他们能想到的、唯一能让她“安全”留在原地的办法。
可他们没想到,思怡连这个都知道了。
“城西的纺织厂,只是个障眼法。”
思怡继续说,语气平淡得只在陈述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
“真正的基地早就建好了,在南方的一片隐蔽森林里,像个部落一样,对吗?”
思怡看着张沐骤然收缩的瞳孔,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人员已经在转移了吧?你们准备走了。”
病房里又死一般的寂静。
张沐、刘婉、方小宁,三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脸色惨白,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恐惧。
他们不知道思怡是怎么查到这些的,那些都是最高级别的秘密,连他们都只是知道大概,具体的细节只有林应和老陈清楚。
眼前的思怡,像一个洞悉一切的幽灵,她的平静,她的了然,都散发着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让林应来见我。”
思怡的目光最终落在张沐身上,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
“给你三小时”
张沐的嘴唇哆嗦着,他知道,林应来不了了
最后的转移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刀疤强那边也蠢蠢欲动,林应根本走不开。
“他……他来不了。”
张沐艰难地开口,声音里带上了绝望。
思怡似乎早就料到了,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重新闭上了眼睛,没再说话。
三个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慌乱和无措。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这个仿佛被换了灵魂的思怡,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事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病房里安静得只能听到墙上时钟的滴答声。思怡一直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两个小时后,思怡睁开了眼睛,掀开被子下了床。
她的动作很缓慢,却很坚定,额头上的纱布因为动作牵扯,渗出了一点淡淡的血迹。
“思怡,你要去哪?”
刘婉急忙上前想扶她。
思怡轻轻避开了,没有说话,径直走出了病房。
张沐和方小宁立刻跟了上去。
思怡没有下楼,而是走向了楼梯间,一步步朝着天台走去。
天台上风很大,吹得她的头发凌乱地飞舞。
她就走到天台边缘,悠闲找了个干净的角落坐了下来,背靠着冰冷的栏杆,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风卷起她的衣角,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露出那片缠着丑陋纱布的伤口。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张沐和方小宁站在天台入口,不敢靠近,也不敢离开。
他们看着思怡单薄的背影,在呼啸的风里显得那么脆弱,又那么倔强。
他们知道她想做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
他们只知道,这个曾经像小太阳一样温暖明媚的女孩,此刻正坐在天台上,被风吹着,被沉默包裹着,仿佛随时都会被这无边无际的灰暗吞噬。
而他们,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林应不回来,她不会听任何人的话的
风还在吹,天台上一片死寂。
思怡的目光落在远处的天际线上,那里云层厚重,看不到一点阳光。
就像她的人生,曾经有过短暂的温暖,最终还是被无尽的黑暗和寒冷笼罩。
她不知道林应会不会来,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或许,什么都不等。
只是想吹吹风而已。
吹走那些滚烫的记忆,吹走那些刺骨的疼痛,吹走那个曾经天真烂漫、以为只要有爱就能拥有一切的自己。
如果吹不走,那就在这风里,彻底沉沦吧
风卷着碎雨丝打在脸上,冰凉刺骨。思怡缓缓挪到天台边缘,双腿悬空垂着,下面是几层楼的高度,能看到地面上渐渐聚拢的人群和闪烁的警灯。
她其实很怕高。
小时候林应总带着她爬院里的海棠树,他像只敏捷的猴子蹿到最高处,再伸手把她拉上去。坐在树杈上看夕阳时,他会用胳膊紧紧圈着她的腰,下巴搁在她发顶说:
“别怕,有我在呢”
那时的风也是暖的,带着海棠的甜香。
思怡低头看着自己悬空的脚,帆布鞋的鞋带在风里飘得像条挣扎的蛇。
她承认,自己在赌。
赌林应心里那点残存的不舍,赌他们这么多年的纠缠不是一场笑话,赌这个男人就算布下天罗地网,也终究会为她停下脚步。
至于他什么时候来,来了之后看到的是活着的她,还是一摊模糊的血肉——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要撕开林应那层“为你好”的伪装,看看里面到底藏着多少自私的算计。
“思怡!你快下来!”
张沐的声音被哭腔染的更重几分,他往前挪了半步,又被思怡投过来的眼神钉在原地。
思怡没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是支烟,烟盒皱巴巴的,是她前几天从林应外套口袋里偷偷摸走的。
她从小就讨厌烟味。
林应以前偶尔会抽,每次靠近她前都要反复漱口,用薄荷糖压下味道,后来干脆戒了,只有在地下室处理那些棘手的事时,才会躲着她抽两根。
思怡捏着那支烟,在指尖转了两圈。白色的烟身,滤嘴上印着淡淡的品牌logo,是他惯抽的那种。
她低头研究了半天,才笨拙地将烟叼在嘴边,又摸出打火机——也是林应的,银质外壳,刻着极小的“应”字。
“噌”的一声,火苗在风里颤了颤。
她学着林应的样子低头去点,烟丝燃起来的瞬间,呛人的尼古丁味直冲鼻腔,思怡猛地咳嗽起来,眼泪都被呛出来了,却死死攥着烟没松手。
原来这就是他躲在地下室时,独自一人品尝的味道。
辛辣,苦涩,像吞了口烧红的铁。
“思怡!你到底想干什么!”
张沐在后面吼,声音都劈了。
他刚挂了电话,指尖还在抖——他几乎是吼着让林应滚过来,说思怡要跳楼。
电话那头的林应沉默了三秒,然后传来一声砸碎东西的脆响,接着是急促的呼吸声,最后只丢下一句“看好她”,就挂断了。
思怡咳得撕心裂肺,肺像被揉皱的纸。她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向张沐,嘴角竟还噙着点笑意,只是那笑意没到眼底,冷得像冰。
“我在想,”
她开口,声音被烟味呛得有些沙哑,
“林应抽这东西的时候,是不是也像我现在这样,觉得喘不过气?”
张沐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又吸了一口,这次咳得更凶,整个人都在抖,却依旧稳稳地坐在天台边缘
地面上的动静越来越大,消防车的云梯缓缓升起,穿着橙色救援服的消防员在下面焦急地喊话,扩音器的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思怡低头瞥了一眼,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他们大概以为这又是一场精神病人的闹剧,
却不知道她清醒得很,清醒到都能数清自己每一次心跳。
“别费力气了。”
她忽然朝着下面喊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风声,
“我不是来表演的。”
消防员的动作顿了顿,云梯停在半空,还是自顾自布置着
思怡转回头,看向张沐,
脸上突然又绽开一个笑。
不是那种冰冷的、嘲讽的笑,而是像个真正的小姑娘,眼睛弯成月牙,嘴角翘得恰到好处,和她前几天在病房里练习的那个“天真笑容”一模一样。
“沐哥,”
她歪着头,声音轻快得像在说开心的事
“你们还有四十分钟哦。”
张沐的心脏缩紧,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太熟悉这个笑容了——小时候有同学偷偷藏起她的画笔,她就是这样笑着,转头就把人家的作业本扔进了火堆;后来李澄在巷口堵她,她也是这样笑着,抓起地上的砖头就砸了过去。
这是思怡要做坏事前的表情,是她把所有情绪藏进糖衣里的伪装。
“思怡……”
张沐尽量把声线放平些,
“你别这样,有话我们好好说,林应他……他已经在赶来了,很快就到……”
“是吗?”
思怡轻轻晃着悬空的脚,鞋跟磕在水泥边缘,发出“笃笃”的轻响,
“可我觉得,他大概是不会来了。”
她低头看着烟卷燃到尽头的灰烬,在风里一触即散,像从未存在过。
“他忙着转移基地的人,忙着清理刀疤强的尾巴,忙着他那个伟大的‘新王国’……我这点小事,哪里比得上他的宏图大业。”
她的语气很淡,淡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可张沐却从那平静的语调里,听出了碎玻璃般的尖锐——那是被伤透了心,才会有的麻木。
思怡把烟头扔下去,看着它像颗火星坠向地面。
她又重新坐直身体,背挺得很直,风掀起她的病号服,露出手腕上那道浅浅的疤痕——是当年发高烧撞的,林应还抱着她跑了三公里去医院,一路上都在发抖。
那时的他,眼睛里只有她,也只容得下她,万一他当年也在装呢
思怡闭上眼,任由风灌进喉咙,带着雨的湿冷和城市的灰霾。
她在心里默默数着数,从一开始,数到六百。
四十分钟,三千六百秒。
她倒要看看,这个男人到底愿不愿意,为她浪费这三千六百秒。
…
天台入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张沐猛地回头,眼里闪过一丝希冀。
思怡却没动,依旧闭着眼,嘴角那抹“天真”的笑还挂着,像个精致却易碎的瓷娃娃。
风还在吹,雨丝更密了,打在脸上生疼。
她知道,这场赌局,快要有结果了
思怡的笑声很轻,像雨丝落在水面,漾开一圈圈冰冷的涟漪。
她没回头看后边的动静,依旧望着远处被雨雾模糊的天际线,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天台边缘的水泥缝。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重。
张沐想拦,被一道冰冷的眼神制止——是林应。
他来了。
思怡能感觉到那道熟悉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像带着温度的烙铁,烫得她皮肤发麻。
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眉头紧锁,下颌线绷得死紧,眼底是翻涌的惊涛骇浪,大概还带着未褪尽的风尘和疲惫。
他总是这样,永远把一切都藏得很好,只在她面前,才会泄露一丝半毫的情绪。
“思怡。”
林应几近恳求,那语气却还强硬着
,“下来,我们谈谈。”
思怡没动,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听起来漫不经心,却让林应的脚步顿住了。
他知道,这声“嗯”不是妥协,是警告,对他的警告
“我才数到一千二了。”
思怡笑笑开口,
“还有两千四百秒呢”
林应站在离她三米远的地方,不敢再靠近了。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他看着她悬空的双腿,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在风里微微摇晃,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带着玻璃碴子的锋利。
“你想怎么样,我都答应你。”
林应的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妥协,
“别坐在那里,太危险了。”
思怡终于缓缓转过头。
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额头上的纱布渗着淡淡的血迹,脸色苍白得像纸。可她的眼睛很亮,亮得惊人,像淬了冰的星子,直直地望进林应的眼底。
“我想怎么样?”
思怡轻轻歪头,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那笑容里带着点天真,又带着点残忍,
“林应,你觉得我想怎么样?”
林应被她看得浑身发毛。
他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思怡,冷静得像个旁观者,却用最锋利的眼神,剖开了他所有的伪装和挣扎。
“我真的会的。”
思怡看着他一字一顿,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到林应的心上
击碎了,早就不堪一击
林应的脸色变得惨白。他当然知道思怡在说什么,也知道她没有骗人。
这个从小就跟着他的女孩,看似温顺,骨子里却藏着一股狠劲,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当年李澄把她推下楼梯,她拖着骨折的腿,也要爬起来往李澄身上砸石头;
她从来都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