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密室。
空气中,弥漫着名贵香料与钢铁冷却后特有的焦糊味。
十几名大宋朝最顶尖的工匠,此刻,却都像被霜打了的茄子,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的脚下,散落着一地扭曲变形的铁条,和断裂成数截的弓臂。
每一件,都曾是他们倾注了毕生心血的作品。
每一件,如今,都是价值千金的,废铁。
汤全站在他们面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他的手中,掂着一根刚刚成型的弓臂。
从外形看,它与从鬼宅高价收买来的那件残次品,一般无二。线条流畅,打磨光滑,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完美。
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
“咔嚓。”
汤全只是稍稍用力一掰。
那根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弓臂,应声而断。断口处,是粗糙的,泛着灰白色的颗粒状纹理。
“废物!”
他将断裂的弓臂,狠狠砸在为首的一个老工匠脚下。
“一群废物!”
“京城最好的匠人?我呸!”
“相爷的银子,就养了你们这群只会吃饭的饭桶!”
汤全的声音,尖利而刻薄,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每个人的脸上。
为首的那名王姓老工匠,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大总管饶命!饶命啊!”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非是我等不尽心,实在是……实在是那沈家的炼钢之法,太过诡异!”
“我等用的是最好的柳木炭,最好的精铁,百炼成钢,可造出来的东西,要么就是像这般,一掰就断的脆铁,要么……就是软得能当面条的熟铁!”
“那弓臂所需的‘韧’与‘刚’,根本……根本无法兼得啊!”
(诡异?)
(无法兼得?)
汤全一脚踹在老工匠的胸口,将他踹得翻滚出去。
(都是借口!)
(不过是一群见识短浅的蠢货!)
他花了多少钱?
收买鬼宅外围的杂役,清理他们丢弃的垃圾,像狗一样,才从一堆废料中,拼凑出几块神臂弓的零件。
又花了多少人情?
才从某个被收买的护卫口中,套出那模糊不清的图纸。
为了仿制,他几乎搬空了京城所有铁匠铺的库存,请来了这群号称能为皇家打造仪仗的“大师”!
结果,得到了一屋子的废铁!
而那个沈惟,那个十五岁的毛头小子,他凭什么?
他凭什么就能用那些贱民,那些泥腿子,造出连禁军都眼红的神兵利器!
汤全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晚在鬼宅门口,看到的,那如山一般堆积的“火神”。
煤。
问题,一定出在煤上!
那不是普通的煤石,那是点石成金的仙术!
他心中的烦躁与妒火,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烧毁。
这件事,若是办砸了……
他不敢想象相爷的怒火。
……
宰相府,书房。
这里,比那间密室,更加安静。
檀香袅袅,光线昏暗。
汤全跪在地上,身体,比在密室里时,抖得更加厉害。
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那道坐在书案后,隐没在阴影中的身影。
他将失败的缘由,添油加醋地,全部归咎于工匠的无能与材料的稀缺。
书房内,一片死寂。
只有那支狼毫笔,在纸上滑动的,沙沙声。
许久。
那沙沙声,停了。
一道平静得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
“所以,是煤的问题。”
不是疑问,是陈述。
汤全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思,在相爷面前,如同三岁孩童的把戏。
“是……是奴才无能。”
“不。”
那声音,依旧平静。
“不是你无能。”
阴影中的身影,似乎换了个姿势。
“能用一种凡俗之物,造出神兵利器。这本身,就不是凡俗的手段。”
“这说明,我们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汤全愣住了,他有些不明白相爷的意思。
“我们想的是,复制他的‘弓’。”
“但真正的关键,不是‘弓’,也不是‘煤’。”
那声音顿了顿,仿佛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是那个,能想出用‘煤’来造‘弓’的,人。”
汤全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终于明白了。
相爷的目光,从来就不在那一两件神兵利器上。
相爷要的,是那个源源不断,创造出这一切的,源头!
“强取,是下策。”
“仿制,是蠢行。”
“一个能旬日之间,搅动临安风云,能无中生有,造出‘火神’‘冰糖’,能让一群乌合之众,变成铁军的人……”
“他的价值,比十万张神臂弓,还要大。”
汤询的声音,幽幽响起。
“官家送去的那只‘狼’,如何了?”
汤全连忙回话:“回相爷,那邢力,昨日已入住鬼宅。但……但他似乎,并无太大动作,只是在宅中四处闲逛,并未与沈惟,发生冲突。”
“不冲突?”
阴影中的身影,发出了一声轻笑。
“邢力此人,是官家从北境死人堆里刨出来的,只认军令,不认人情。让他去监视沈惟,如狼入羊圈。”
“他不咬人,只有两个可能。”
“要么,是羊圈太大,他还没找到从哪里下口。”
“要么……是他发现,这羊圈里的,不是羊,是另一头,比他更凶的狼。”
汤全的心,狠狠一跳。
“那……相爷的意思是?”
“既然官家已经把刀递了过去,我们,不妨帮他,推一把。”
汤询的声音,变得玩味起来。
“去,找几个飞狐口的‘孤魂野鬼’,让他们,去鬼宅门口,哭一哭。”
“就说,听闻沈公子仁义,特来……求个公道。”
“记住,不要暴露我们。就让他们,像真正的冤民一样,去哭,去闹。”
“我倒要看看。”
“官家的狼,面对着故帅的袍泽,面对着同袍的冤屈,他会咬谁。”
汤全的眼中,瞬间迸发出兴奋的光芒。
毒!
太毒了!
这一招,简直是杀人不见血!
邢力是官家的人,他若镇压,便是与北境旧部彻底决裂,寒了所有军人的心!
他若不镇压,便是纵容乱民,抗旨不遵!
而沈惟,他若接下这状子,就是公然与朝廷叫板,为“叛将”鸣冤!
他若不接,他那收拢人心的“仁义”之名,便是个笑话!
这是一个,无论怎么选,都必死无疑的,阳谋!
“奴才……这就去办!”
汤全压抑着狂喜,重重叩首,倒退着,离开了书房。
……
鬼宅,书房。
沈妤将最后一卷名册,放在了沈惟的桌案上。
“阿弟,所有人的履历清查,已经初步完成。”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掌控一切后的沉稳。
“按照《沈氏法典》,凡有劣迹、或来历不明者,共计一百二十三人,已全部清退,发放了遣散费。”
“剩下的人,都已重新登记造册,按功过赏罚,重定了职级和月钱。”
“那三百人的位置,也已经空了出来。只等邢力……邢教头,开始招募。”
沈惟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落在那本厚厚的,用端正小楷写就的《沈氏法典》上。
这是他们这个新生帝国的,第一部宪法。
冰冷,严苛,却也,公平。
“做得很好,阿姊。”
就在这时。
一名樊楼的伙计,打扮成普通信使的模样,被季怀,悄无声息地,领了进来。
他递上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
沈惟拆开。
信上的字迹,是柳月娘独有的,带着一丝妩媚的秀气。
内容,却简单直接。
“汤府秘购废铁,遍寻名匠,仿制弓臂,已耗资十万贯,一无所成。”
沈惟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十万贯。)
(就为了仿制几根弹簧钢?)
(真是……看得起我。)
没有现代化的焦炭炼钢技术,没有对碳含量和各种微量元素的精确控制,别说十万贯,就是给他们一座金山,他们也造不出合格的弹簧钢。
技术的壁垒,有时候,比千军万马,更加难以逾越。
沈妤也看到了信上的内容,脸上露出一丝不屑。
“一群蠢货,也想偷学阿弟你的神技。”
沈惟却摇了摇头。
他将信纸,缓缓放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一缕青烟。
“不,他们不蠢。”
“汤询,这是在试探我们的底牌。”
“他想知道,我们的强大,究竟是依赖于某件‘神物’,还是依赖于,创造神物的‘人’。”
沈妤的心,微微一凛。
“那我们……”
“既然他想看,就让他看个够。”
沈惟的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
“传话给柳月娘,让她把我们淘汰下来的,那些外形最完美,但性能最差的次品,‘不经意’地,流出去几件。”
“价格,要高。”
“另外,让她的人,在临安城的酒肆茶楼里,散播一个故事。”
沈惟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恶作剧般的笑容。
“就说,我沈家祖上,曾于梦中,得仙人指点,获赐‘鲁班天书’。但此书有缺,需以‘五金之精,百工之血’为祭,方能……开启神工。”
沈妤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沈惟的用意。
这是,要将汤询的注意力,彻底引向歪路!
让他去研究那些虚无缥缈的方术鬼神,让他去为了所谓的“祭品”,而大动干戈!
就在她准备去传令时。
校场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的声音。
一名风骨营的哨兵,脸色难看地,冲了进来。
“主公!小姐!”
“门……门口来了……来了一群人!”
“他们穿着破烂的军服,举着……举着韩家军的旧旗,跪在咱们大门口,说……说要为主公,鸣冤!”
沈惟和沈妤的脸色,同时一变。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那抹寒光。
(来了!)
念头刚起。
校场的另一侧,那道始终静默如铁塔般的身影,动了。
邢力,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校场的中央。
他没有理会门口的骚动。
也没有看沈惟。
他只是弯下腰,从地上,抓起了一把用来铺地的黄沙。
他看着沙子,从他的指缝间,缓缓流下。
仿佛,在计算着时间的流逝。
一名随他而来的宫中禁卫,快步跑到他身边,躬身请示。
“邢教头,这三百人的操练章程……您看,咱们是按禁军的规矩来,还是……”
邢力没有回答。
他只是将手中最后一点沙子,全部漏光。
然后,他抬起头,那双死灰色的眼睛,穿过整个校场,遥遥地,望向了书房二楼的窗口。
那里,正站着沈惟。
四目相对。
邢力缓缓握紧了拳头,将掌心的沙砾,彻底捏碎。
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操练,按他的规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