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海港特有的咸腥与一股若有若无的腐烂气息,穿透了狭窄的巷道。
赛琳娜的步伐依旧坚定,银白的重甲在昏暗天光下划开一道冷冽的轨迹,仿佛刚才那两场闹剧般的“拜访”未曾在她心中留下丝毫涟漪。
至少表面如此。
一心跟在她身后,目光扫过她微微绷紧的肩甲线条,心里门清。
这位审判官大人正用她最熟悉的方式——行动,来对抗内心可能正在蔓延的动摇。
他没再出言调侃,只是保持着一步之遥,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同时也将周围环境的一切细节纳入眼中:
屋檐下冻结的冰棱、墙角堆积的、被冻硬的垃圾、以及那些从门缝窗隙中透出的、混杂着警惕与麻木的视线。
终于,在一条相对干净些、甚至铺着不规则石板的街道上,赛琳娜停在了一栋两层高的石砌建筑前。
这里看起来像是一家小型的货运行或者商栈,门面朴素,门口挂着一块没有任何图案、只刻着“埃罗尔商行”字样的木牌。
与之前两个地点相比,这里至少看起来像是个正经做生意的地方。
“这里?”一心抬头望向木牌,“希望这位‘主教’大人,至少有个像样的会客室,而不是堆满鱼内脏的后院。”
赛琳娜没有回头,再次整理了一下本就不存在褶皱的铠甲,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一心依旧等在门外,靠在冰冷的石墙上,这次他甚至懒得吹口哨了,只是安静地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正常的谈话声。
没有打斗,没有斥骂,没有东西摔碎的声音。
大约十分钟后,门开了。
赛琳娜走了出来,脸上的表情比进去时缓和了些许,虽然依旧没什么温度,但那股紧绷的、仿佛随时要净化点什么的气势收敛了不少。
“如何?”一心站直身体,语气平常地问道。
“这是是一位恪守职责的主教。”赛琳娜开口,声音平稳,带着一种“事实胜于雄辩”的淡然,“他提供了有价值的情报。”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街道的某个方向,“目标最后被目击,出现在码头区边缘,一家名为‘鲷鱼之息’的酒馆附近。”
一心看着她那双冰蓝色眸子里重新燃起的、名为“我的坚持是对的”的小小火苗,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脸上扯出一个毫无破绽的微笑,从善如流地摊了摊手:“好吧,看来艾泽瑞安终究没有完全抛弃他的打工人。那么,带路吧,审判官大人,让我们去会会那位让你奔波千里的‘判教者’。”
他刻意忽略了刚刚隐约听到的“情报范围模糊得如同海雾”这个事实,也忽略了那位“恪守职责”的主教为何不亲自带队抓人,而是将情报“提供”给一位路过的审判官。
有些窗户纸,现在戳破还为时过早,尤其是在对方刚刚找回一点信仰慰藉的时候。
赛琳娜似乎对一心的“服软”颇为受用,虽然脸上看不出来,但转身带路的步伐明显轻快了一丝。
越靠近码头区边缘,许是风向的原因,空气中的咸腥味越发浓重,还混杂着货物腐烂以及无数人聚集生活所产生的复杂气味。
路面再次变得泥泞不堪,积雪在这里早已被践踏成灰黑色的、半融的泥浆。
巨大的货栈与低矮拥挤的民居、工坊交错林立,粗壮的木质起重机悬在头顶,投下沉重的阴影。
“鲷鱼之息”酒馆就坐落在这片混乱区域的边缘,一栋看起来比周围建筑都要结实些、也更为庞大的两层木石结构房子。
门口挂着的招牌是一块被雕刻成张着嘴的硕大鱼头骨,鱼眼的位置镶嵌着两颗暗淡的、不知真假的绿色玻璃珠。
还未推门,喧闹的声浪便已传出。
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更加炽烈、混杂着劣质朗姆酒、汗臭、烤鱼、烟草以及某种廉价香粉的热浪扑面而来。
酒馆内部空间极大,光线昏暗,仅靠墙壁上几盏冒着黑烟的油灯和中央一个大火盆提供照明。
烟雾缭绕,甚至都要让人看不清远处的角落。、
粗糙的木桌旁挤满了人,大部分是皮肤粗糙、衣着破烂的水手和渔民,也有不少眼神凶悍、带着武器的佣兵打扮者,甚至能看到几个用斗篷遮住面容、气息阴沉的家伙。
在酒馆最里面,有一个稍微高出地面的小平台,上面坐着几个乐手——一个弹奏着类似鲁特琴但音色更沙哑的乐器,一个吹着声音尖利的木笛,还有一个用力敲着手鼓。
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些穿梭在酒桌之间的“卖花女”。
她们大多年纪不大,面容姣好但带着风尘之色,穿着颜色鲜艳却质地粗糙的裙子,手里端着酒盘,或是直接坐在客人的大腿上,娇笑着劝酒,动作熟练。
不时有人搂着她们的腰肢,在哄笑声中摇摇晃晃地走向通往二楼的简陋楼梯。
“现在呢,尊敬的大人?”一心凑近赛琳娜耳边,不得不提高音量才能让她听清,“你的目标长什么样?你打算挨个掰过他们的脸看看?”
赛琳娜的眉头微微蹙起,显然也对这里的混乱程度有些不适。但她很快就恢复了镇定,目光扫过喧闹的人群:“他们的相貌,早就刻在我的脑海里了。《名录》附有精确的画像,我出发前已反复确认。”
靠画像在这么个鱼龙混杂的地方精准抓人?而且还是记忆中的?
一心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好在光线不好没人看见:“好吧好吧,画像...那这位值得你从圣域平原追到金砂海岸的大人物,到底叫什么名字?都这节骨眼上了,至少告诉我一声,我帮你注意着点。”
赛琳娜终于瞥了他一眼,似乎觉得这并无不可,简短地吐出几个字:“亚历山大·灰狐。”
一心重复了一遍,将这个听起来就像是假名的代号记在心里,随即无奈地叹了口气。
就这样,他眼睁睁看着赛琳娜真的就那样挺直脊背,如同在检阅军队般,开始一排排、一桌桌地审视那些醉醺醺的面孔。
那身耀眼的重甲和冷艳的气质,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到了极点,引得无数道或好奇、或贪婪、或警惕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一心在心里扶额。
‘显然那家伙就没上过高级侦查与监视课,哦,这不废话吗,她当然没有——但是大姐,这些基本的情报循环你就是这么构建的吗?’
‘怪不得你升不了职,遇事不决全靠打死是吧...’
一心无奈地叹了口气,决定不再指望这位习惯于正面“净化”的审判官能有什么收获。
他的目光也开始游移,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周围嘈杂声浪中有用的碎片。
很快,旁边一桌几个男人的对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们衣着虽然陈旧但用料扎实,其中一人的手臂用不太干净的布条吊着,隐隐渗出血迹,另一个则满脸疲惫,眼窝深陷,正烦躁地用手指敲着空了的酒杯。
桌面上散落着几枚可怜的铜币,与周围大肆畅饮的景象格格不入。
一个留着络腮胡的男人灌了一口朗姆酒,压低声音道:“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被截了!东边礁石滩那批货全没了,折进去好多人,还有不少躺床上的,还不知道救不救得回来...”
“妈的,肯定是出了内鬼!那些狗腿子,鼻子从来没这么灵过!”瘦削男人愤愤地捶了一下桌子,不小心牵动了肋部的伤,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嘘!小声点!”第三人警惕地环顾四周,目光在赛琳娜那身显眼的铠甲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老烟斗’都气病了,现在那边群龙无首,人心惶惶...再弄不到货源,下个月弟兄们的家小都得喝西北风。”
他话音未落,邻桌一个醉醺醺的水手似乎听到了只言片语,嗤笑一声,大声对同伴说:“瞧见没?‘潮信’的人现在就像被拔了牙的鲨鱼,只能在浅滩扑腾了!”
那几个男人闻言,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却只是低下头猛灌酒,这种忍气吞声,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说明他们的落魄。
潮信...伤亡...内鬼...群龙无首...
一心在脑海中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编制起来,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两面镇那些守卫嘴里的“非法走私者”——
在这么相近的地方,似乎也同样在和官方对着干,而且也在运输或者销售着什么商品,这很难不形成联系。
也许,这个地方确实是一处“非法走私者”成员聚集、交换信息的地点之一。
而他们最近好像遇到了麻烦——一个计划瞬间在他脑中成型。
就在赛琳娜一无所获、眉头越皱越紧,并最终将目光投向似乎一直在悠闲看戏的一心时,一心动了。
他脸上挂起那种走南闯北的商人特有的、带着点市侩和精明的笑容,自然地端着酒杯,晃到了旁边那桌。
“哎呦喂,几位兄弟,打扰一下,”他声音故意压低了些,恰好能传入那两人耳中,用的是刚刚听来的黑话,“听说...你们在为‘货’的事情发愁?”
那桌的交谈戛然而止。
四个男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一心身上,充满了审视与毫不掩饰的敌意。
最近的两人也是猛地握住了桌上的酒杯,眼神凶狠。
一心仿佛没看到他们的反应,自顾自地拉过一张空椅子坐下,姿态放松,甚至拿起酒瓶给自己空了的杯子又倒了一点劣质朗姆。
“别紧张,兄弟们。出门在外,多个朋友多条路。我嘛,刚从星铁高原那边过来,手里恰好有一批上好的‘硬货’,正愁找不到识货的主顾。”
他刻意在“老主顾”上加了重音,目光扫过几人,观察着他们的反应。
“看几位的样子,像是路子广的。要是能帮忙引荐一下,让我跟能做主的‘掌柜’谈谈,说不定...我能帮你们把这事儿给给平了。”
这番话半真半假,既展示了“实力”,又抛出了解决问题的诱饵,甚至还提出了见头领的要求。
几个男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脸上的敌意稍减,但疑虑更深。
“你?星铁高原来的?”络腮胡上下打量着一心,目光在他那身与众不同的服饰上停留片刻,“口气倒不小。你知道我们需要多少吗?”
“多少?”一心嗤笑一声,晃着酒杯,语气带着一种见多识广的倨傲,“只要价钱合适,能让你们的仓库填满,我也不是找不到路子。关键是,我得知道跟谁谈。跟底下的小兄弟浪费口水,可不是我的风格。”
他这种直接和略带轻视的态度,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取得了对方信任——在这种地方,过于谦卑往往意味着心虚。
终于,搜寻无果的赛琳娜走了过来。
她的出现瞬间让刚刚缓和的气氛再次紧绷,几个男人的手立刻按向了腰间的武器。
一心的反应也是极快,在赛琳娜开口前,抢先一步站起身,笑着拍了拍络腮胡的肩膀:“哎哎,稍~安~勿~躁——我这位同伴。以前在教廷混过饭吃,习惯了这身行头,人也轴了点,但不是来找麻烦的。”
他朝赛琳娜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说话,然后继续对那几人说:“怎么样?带个路,让我和你们‘老大’的聊聊?成了,大家发财——不成,就当交个朋友,这顿酒我请。”
络腮胡和同伴又低声快速交谈了几句,最终,似乎困境压倒了疑虑。
他抬起头,盯着一心,沉声道:“好!就信你一次。明天正午,码头区东面废弃的‘老鱼鹰’船坞,带上你的诚意来谈。别耍花样,也别带不该带的人。”
说完,他不再多言,与同伴干脆利落地起身,像两滴水汇入河流般,迅速消失在喧嚣拥挤的酒馆人群中。
一心目送他们离开,心中快速记下了这个信息。
他转过身,正好对上赛琳娜搜寻无果后投来的目光。那眼眸里带着挫败,以及对他这边突然“搭上线”的困惑。
这一次,一心没有像之前那样露出戏谑或“早有预料”的笑容。
他看着赛琳娜脸上那份属于审判官的、即使在失败时也依旧挺直的骄傲,忽然觉得有些...于心不忍。
他走到她身边,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安慰的平和:“没事。”
赛琳娜微微蹙眉,似乎对他的反应有些意外。
一心笑了笑,绿眼睛里少见地没有掺杂调侃,而是某种务实的光亮:“条条大路通罗马——啊不,通光枢城。这一次我们没有闹出什么大动静。”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依旧喧闹的酒馆,语气笃定:“只要你要找的那个人还在琥珀港,只要他还有活动痕迹,总会有别的路子能找到。我们需要的,就只是时间。”
她看着一心,紧抿的唇线微微松弛,最终,只是点了一下头,将那丝微妙的情绪收回。
“现在。”一心重新挂上那副行商式的笑容,又凑近她的耳朵提高了音量,“让我们先离开这个吵得脑袋疼的地方,其他的,明天再说。”
他的眼神示意了一下刚才那两人消失的方向,用其中蕴含的可能性,暂时冲淡了此刻一无所获的沉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