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并肩走出藏经阁，行至雕花护栏旁时，忽闻楼下花园中传来一女子银铃般敞亮的笑声。两人不约而同地驻足，俯身向下望去。
只见园中一男一女正在雪中嬉戏。女子灵活躲避一击后迅速从假山旁探出头来，对着男子娇俏一笑：“没打着。”
藏经阁高居五层，可那女子的声音却依然清晰可闻，为这寂静的古寺平添了几分生机。
“他们怎会在此？”越恒蹙起了眉，语带诧异，“倒是颇有闲情逸致！”
“你认识他们？”越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眼中多了几分好奇。
“认识，皇兄应该也认识。那是长信侯府世子和他的未婚妻谢六小姐。”
越熙唇角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目光落在雪中相视而笑的身影上，“原来是他们。郎才女貌，气韵相合，倒真是一对璧人。”
“是啊，郎才女貌，甚是相配。”越恒淡淡地附和了一句，语气中透着一股难以捉摸的讥诮。
“对了，听闻你的未婚妻是谢六小姐的姐姐？说来也巧，方才我还见过她，她棋艺了得，竟连慧智大师都败在她手下。”越熙言语中满是赞赏。
“她向来聪慧。”越恒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可话里却多了几分挑剔，“不过，竟不给大师留半分颜面，未免太过迂直。”
当初选谢景衣，本是看中她的才学气度和家世背景。如今看来，如果她一直这般单纯耿直，怕是难以胜任王妃之位——日后王府内外的纷扰、皇室间的算计，远非她所能应对。
“谢三小姐才貌双全，只是年纪尚轻。小姑娘缺少历练，行事难免有所欠缺。”越熙的目光中透着理解，“未能做到面面俱到，但也不是大事，日后你慢慢教导便是。我与大师倒是对她颇为欣赏，宁折不弯。在这纷扰世间能保有如此纯净的心思，实在难得。”
他明白越恒的顾虑，毕竟日后她不能只是单纯的谢家三小姐，而是尊贵的齐王妃。势必要卷入皇室争斗。对内，她需主持府邸、驭下育人，打理王府家业；对外，需应对各方势力，其中分寸，微妙至极。然此事非能一蹴而就，犹需时日雕琢历练。她如此聪慧，只要稍加打磨，日后必定游刃有余。
“皇兄倒是看好她。”越恒不置可否。
越熙收回视线，不再看园中二人，而是偏头看向越恒，眼中带着几分探究：“怎么，对她不满意？我可听说当初是你亲自请旨赐婚的。怎的，如今后悔了？”
越恒有些许迟疑，半晌才道：“倒也不是后悔。只是当初请旨多少有些头脑发热。如今想来，像她那样柔弱单纯的女子未必适合我，我也未必能护住她。或许……一个手段狠厉，工于心计的女子更加适合现在的我。”
他说这话时，目光不自觉地定格在了楼下那个恣意奔跑的娇俏身影上，眼神复杂难辨。
越熙看着他，轻轻摇头，带着几分感慨道：“这些年，皇弟真是变了许多。为兄以为，像谢三小姐这样兰心蕙质的女子，合该让你满意才是。没想到……”他顿了顿，语气温和，“也是，美好的事物往往需要精心呵护。不过，你或许低估她了，她未必有你想的那么脆弱。”
越恒收回了目光，神情重归淡漠，“或许吧！”
“啊！”就在这时，一声短促的惊叫从楼下传来。
越恒与越熙齐齐向下望去，只见谢绯衣四仰八叉的躺倒在了雪地里，身上瞬间沾了一层白霜。
骆九迟箭步上前，动作轻柔地将人扶起，小心翼翼地为她掸扫着头发上和衣服上的积雪，眼神里满是紧张。
“不痛不痛，一点都不痛。”她依旧笑嘻嘻，仿佛刚才摔的那一跤不过是游戏的一部分，半点没放在心上。
“她们两姐妹性子倒是很不相同，一个端庄温婉，一个跳脱灵动。”越熙感慨道。
“她确实与一般的贵女不同。”越恒如鹰隼般的目光牢牢锁在楼下那抹小小的身影上，“胆大妄为，却又生机勃勃。”
楼下，骆九迟已经为谢绯衣清理干净身上的雪，他紧握住她冰凉的双手，低头对着掌心呵出一团暖气，随后将那双小手塞进自己温暖的斗篷里，紧紧贴在胸膛，用体温为她御寒。
这个亲昵又自然的举动让越恒不自觉地蹙紧了眉头。
“胆大妄为，生机勃勃？这算是夸奖吗？”越熙挑眉问。
越恒冷笑了一声，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这对她来说，应该算是最大的赞赏了吧？”
“你怎的对一个小姑娘如此刻薄？”越熙有些诧异。越恒今日的反应，实在太过反常，与他平日沉稳的模样判若两人。
“刻薄？她脸皮厚，不会在意的。”越恒的语气冷了几分，眼神里多了丝不屑。
像她这般举止轻浮，随便与男子拉手亲近的女子，越恒觉得自己没法对她不刻薄。那双本该端庄矜持的手，此刻正贴在另一个男子的胸膛上，这个画面莫名让他感到刺眼。
“你啊，就是太过正经了，对人家小姑娘宽容些吧！”越熙无奈地轻笑着摇头，“不过，你倒是说得不错，这小姑娘确实生机勃勃，仿佛浑身总有使不完的劲儿。听闻长信侯世子与她自幼相识，是青梅竹马的情分，也难怪二人相处这般自然亲昵。”
“确实……很好。”越恒淡淡的应了一句。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的垂下，落在楼下那双正在廊上不住跺着的纤足上。
谢绯衣那双精致的绣鞋早已被雪水浸透，鞋面上原本鲜亮的海棠红丝线绣着的缠枝莲纹，此刻颜色深浊，湿漉漉地贴在鞋面上，边缘还沾着一圈将融未融的雪沫，像极了蒙尘的胭脂。罗袜想必也早湿透了，紧紧裹着她的脚踝，连走路的姿势都添了几分狼狈。
她一边踩着脚，一边朝冻得通红的手呵着白气，话音里带着细碎的颤意：“不行了，不行了！扛不住了！脚都冻麻了，跟踩在冰碴子上似的……好冷！我们回去吧！”
她身上那件海棠红织金锦小袄，领口和袖口镶着一圈雪白的风毛，此刻也被融化的雪粒微微濡湿，软塌塌地贴在肩头，更衬得小脸冻得发白。
骆九迟见她这副模样，眼中满是心疼，忙上前细致地为她拂去发顶和肩上的残雪，连落在风毛上的细碎雪沫都没放过，动作极轻柔。
“好，我们回去。”
他温声应着，随即极其自然地将她一双冻得冰凉、甚至有些僵硬的小手整个包裹进自己温暖的大掌中，紧紧攥住，试图将自己的体温渡过去。
二人并肩走在回廊，身影渐渐没入朱漆廊柱之间。唯有那交握的双手始终没分开，连相携的手臂都贴得极近，透着别人穿不进的亲昵。
谢绯衣每走一步，那双湿透的绣鞋都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深色的湿痕，足下的寒冷让她不自觉地微微蜷缩着脚趾，却因掌心的温度，又多了几分安心。
越恒倏地收回视线，那一个个小小的湿印子和那双始终紧握的手，像一根细刺，莫名扎入他的眼底。他转过身，语气淡漠得不带一丝波澜：“我们也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