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盟总部深处，一间完全由隔灵金属铸造、布设了多重静音与反探测灵阵的密室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这里没有窗户，只有头顶一盏散发着惨白光芒的灵光灯，将围坐在一张简单铁桌旁的几张面孔，映照得棱角分明，也照出了他们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沉重与疲惫。
对前长老青木的审讯，正在这里以一种超越常规司法程序的方式进行。参与审讯的，仅有玄明、苍澜、敖三人。没有记录官，没有警卫，甚至没有使用任何具有强制性的灵能手段。这更像是一场发生在至暗时刻后，幸存者之间关于道路、信念与代价的残酷对质。
青木长老坐在铁桌的另一侧，身上依旧穿着那件素净的麻布长袍，只是失去了代表长老身份的绶带与徽记。他的双手平静地放在膝盖上，脸上没有任何囚徒应有的惶恐或沮丧，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平静，甚至嘴角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悲凉的微笑。他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并且……等待着。
玄明坐在主位，他的目光如同最深沉的古井，平静地注视着青木，没有愤怒的质问，没有痛心疾首的斥责，只有一种仿佛要穿透表象、直抵灵魂根源的审视。敖坐在玄明右侧，双手抱胸，魁梧的身躯如同绷紧的弓弦，他极力压制着胸腔内翻腾的怒火，那怒火不仅针对背叛本身，更针对这背叛所造成的、无法挽回的损失。苍澜坐在左侧，眉头紧锁，眼神复杂，既有对背叛行为的深恶痛绝，也有一丝对这位曾经德高望重的长者的困惑与探寻。
“青木，”玄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这里没有外人。告诉我们，为什么？”
青木抬起眼帘，目光与玄明对视，没有丝毫闪躲。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组织语言，又仿佛在回顾那段漫长而煎熬的心路历程。最终，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沧桑与……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
“玄明，苍澜，敖……”他依次念出三人的名字，语气平和，仿佛还是在那庄重的议政厅中讨论事务，“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的名字会与‘背叛’二字联系在一起。在我的心中，自始至终，我都坚信，我所做的一切，并非背叛联盟……”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敖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坦然道：“我只是……想拯救它。用一种我认为唯一正确，或许也是最后的方式。”
他的讲述开始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这密闭的空间中回荡，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块沉重的巨石。
“你们可还记得，‘羲和’聚变反应堆点火成功那天，光晕城万人空巷，欢呼雀跃的场景？”青木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我站在观礼台上，看着那团被约束住的、如同小太阳般的光芒，心中却没有丝毫喜悦，只有刺骨的冰寒。”
“我看到的，不是无尽的能源，不是文明的希望。”他的语气渐渐带上了一丝痛楚，“我看到的是技术鸿沟骤然拉大后，‘阴影谷’那些依靠传统灵石能源的工坊一夜之间失去竞争力，无数工匠家庭陷入困顿的绝望；我看到的是资源更加疯狂地向技研城和少数几个核心城市倾斜，边缘部落的生存空间被进一步挤压，怨声载道；我看到的是，我们整个联盟的社会结构，因为这过于迅猛的技术飞跃，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即将断裂的呻吟！”
他的声音略微提高：“这还仅仅是开始！聚变技术带来的力量，会让我们更加依赖这种高能耗的发展模式，会更加刺激我们向星球索取，会让我们与大地之母的联系越来越薄弱！这是饮鸩止渴！”
接着，他的话题转向了星空。“然后，是那份来自星空的‘契约’。”青木的嘴角扯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多么‘优厚’的条件啊，无私地提供高级技术，甚至承诺‘庇护’。可他们要什么？他们要的是我们‘意识节点独立协议’和‘生物灵纹’的核心数据！是通往我们每一个联盟成员意识深处的‘钥匙’！”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那是源于最深层次认知的恐惧。“玄明，你亲自解读过月面遗迹的警告！‘守望者’文明是如何毁灭的？就是毁灭于那张连接一切的灵能网络，毁灭于那沿着网络悄然而至的‘静默低语’！而我们呢？我们正在研发的灵网技术，其终极方向，与‘守望者’的毁灭之路何其相似！即便我们强调了节点独立，但网络本身的存在，就是最大的风险！星空文明索要这些数据，其心可诛！这根本不是契约，这是裹着蜜糖的、让我们主动打开城门迎接瘟疫的亡国之约！”
最后，他的情绪明显激动起来，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握紧：“而墨羽的叛逃，带着他那套充满‘人造’匠气、强行融合、缺乏灵性共鸣的技术投靠地心联盟，更是一个再清晰不过的警示！它告诉我们，一味追求力量，失去对自然的敬畏，失去心灵的约束，会把人变成什么样！会把这个联盟引向何等可怕的歧途！”
他猛地看向玄明，眼中燃烧着一种殉道者般的狂热与偏执：“我认为，联盟已经病了！病在了盲目追求力量和技术飞跃的狂热上！病在了对星空不切实际的幻想上！病在了忽视内部公平、撕裂社会团结的短视上！常规的劝谏、理性的分析，在那种被技术和星空光芒迷惑了双眼的集体狂热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所以，”青木的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静，“我选择了一种非常规的‘治疗’方法。我认为，只有让联盟感受到切肤之痛，遭遇足够巨大、足够惨烈的危机，才能像一盆冰水，浇醒那些被迷惑的头脑！才能迫使这艘失控的巨舰，紧急转向！”
他坦承了自己的所有行为：
“我泄露了‘断骨’行动的详细计划。我希望借地心联盟之手，重创乃至歼灭烈山的特遣队。这不仅仅是为了打击敖你所代表的军方激进派的气焰，更是要向整个联盟展示，盲目依赖武力、激进对抗地心的策略，会付出何等惨痛的代价！我要用鲜血，来证明这条路的错误！”
“我利用我的权限和影响力，暗中拖延、阻碍了聚变项目的几个关键节点。在我看来，这项技术是‘招祸’之源，它带来的内部撕裂和对星球的潜在伤害，远比它提供的能源更加危险。延缓它的进程，就是为联盟争取反思和转向的时间。”
“我甚至……希望联盟与星空文明的谈判彻底破裂。”青木闭上了眼睛，脸上闪过一丝痛苦，“断绝一切来自外部的不确定‘援助’，迫使联盟只能依靠自身，回归到自力更生、固本培元的道路上来。要么回归到与大地和谐共处的古老智慧，如同地心联盟中磐石长老所倡导的那样；要么，至少走向一条更加谨慎、内敛、以自身稳定为优先的发展路线。我认为，唯有如此，才能避免‘守望者’的覆辙，才能避免被星空文明无形控制。”
他的讲述停止了。密室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几人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良久，青木才缓缓睁开眼，那双曾经充满智慧与温和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深不见底的悲哀。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保养得很好、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声音变得沙哑而破碎：
“我知道……我的双手，已经沾满了同胞的鲜血……无法洗刷。”他的肩膀微微耸动，两行浑浊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过他布满皱纹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发出轻微却如同惊雷般的声响。
“烈山那孩子，是我看着他长大的……他满腔热血，是联盟最锋利的战刀……如今却重伤濒死……还有青萤……那个总是安静地笑着、在灵阵上有非凡天赋的孩子……她本该有光明的未来……却因为我……永远留在了那片冰冷的山谷……”
他的声音哽咽了，充满了巨大的痛苦与自我谴责：“这些……这些都将是我永世的罪孽……灵魂永远无法安宁的烙印。”
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玄明三人，那眼神中，竟带着一丝乞求理解（尽管他知道这不可能）的绝望：“但我当时……真的相信……我是在阻止更大的、整个文明都可能随之毁灭的灾难……我所做的一切，那看似背叛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目的……我以为，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他的话语，如同最后一丝力气被抽空，瘫坐在椅子上，不再言语，只是无声地流着泪。
密室内，落针可闻。
敖紧握的双拳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他胸膛剧烈起伏，瞪着青木的目光中，怒火依旧在燃烧，但那怒火之下，却掺杂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荒谬的无力感。他无法理解，为何信念会扭曲到如此地步，为何有人会自以为手握真理，并因此理直气壮地将他人的生命视为可以牺牲的“代价”。
苍澜酋长深深叹息一声，移开了目光。他理解了青木的动机，那源于对传统价值的坚守、对失控发展的恐惧，甚至能看到其中受到地心联盟保守派理念影响的影子。但这种理解，并不能丝毫减轻背叛行为本身的罪恶。尤其是，这种“拯救”是以部落勇士的鲜血为祭品，这触及了他最无法容忍的底线。
玄明缓缓闭上了眼睛。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内心汹涌的波澜。愤怒吗？是的，对于牺牲的战士，他感到痛心与愤怒。悲痛吗？是的，对于一位曾经并肩作战的同伴走向如此偏执的深渊，他感到深沉的悲痛。
但更多的，是一种席卷全身的、深入骨髓的悲哀与无力。
青木的背叛，其动机并非源于个人的权力欲望、财富贪婪或是简单的投敌求荣。而是源于一种极端且错误的责任感，一种对文明未来走向的、基于恐惧和偏执认知的“救世”情怀。他就像一个走火入魔的医生，坚信唯有砍掉病人的手臂，才能阻止瘟疫蔓延，并因此对自己的“手术”充满了一种扭曲的“正义感”。
这份认知，比单纯的恶意背叛，更加令人感到沉重与窒息。因为它揭示了联盟在高速发展过程中，那些被忽视的、深刻的内部裂痕与精神焦虑。对技术风险的恐惧，对星空未知的戒备，对传统遗失的担忧，对社会公平的诉求……所有这些没有被妥善疏导和解决的情绪与矛盾，最终在青木这个极端个例身上，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爆发了出来。
他不仅是叛徒，更是一个悲剧人物，一个被自身恐惧和偏执理念所吞噬的牺牲品。他的行为，像一面残酷的镜子，照出了联盟光辉表象之下，那隐藏的、汹涌的暗流。
玄明睁开眼，目光重新落在仿佛一瞬间苍老了二十岁的青木身上。那目光中，已没有了最初的审视，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仿佛承载了整个文明重量的疲惫。
“青木，”玄明的声音沙哑，“你的‘拯救’，代价太过沉重了。”
他没有再说更多。因为任何言语，在那些已经逝去的生命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挥了挥手，示意门外待命的、绝对忠诚的卫士进来。
“带他下去吧。”玄明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倦意，“单独关押，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触，也不得对外透露任何消息。”
青木没有反抗，他默默地站起身，任由卫士将他带离密室。在门口，他停顿了一下，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决定了他命运的密室，以及里面那三位曾经的同僚，眼中最后一丝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败。
密室的门缓缓关上，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玄明、苍澜、敖三人，依旧静静地坐在原地，许久，许久。青木的背叛虽已浮出水面，但其揭示出的、关于文明前路的迷惘与分歧，却如同这密室内凝重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心头，远比揪出一个内鬼，更加难以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