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刚歇，陆昭还坐在书房里，手指轻轻敲着案角那滩凝固的蜡油。烛火被窗外吹进来的风压得一斜，映得他半边脸忽明忽暗。
亲卫快步进来，声音压得很低：“西河哨楼传信——三十艘船，顺流而下，已过黎阳渡口。”
陆昭没动，只问：“什么船？”
“铁皮包着的，像棺材浮在水上。船头立着块金匾，写着‘张让之灵位’。”
陆昭挑了下眉：“张让都死透了，还给他立灵位？这是奔丧还是打仗？”
“更怪的是，”亲卫咽了口唾沫，“没桨没人，全靠水流推着走，一点声儿没有。”
陆昭站起身，披上外袍就往外走。天边刚泛出灰白，湿气扑在脸上，像是谁对着脖颈哈了口气。
码头上已聚了一队弓弩手，赵云正在点兵。见陆昭来了，他抱拳行礼，铠甲哗啦一响。
“你带人去查过火药库没有？”陆昭第一句话就这么问。
赵云一愣：“还没来得及。”
“现在去。”陆昭道，“把守库的兵换上咱们的人，通风口封一半，剩下那半装个竹筛子挡灰。”
赵云皱眉：“大人怀疑有人往里撒硫粉？”
“不是怀疑。”陆昭摇头，“是甄夫人昨夜派人送信，说袁家前些日子买了三十车硫磺，名义是做火烛，可量太大。她顺嘴提了一句：‘要是混在潮湿的仓房里，蒸出气来，遇铜就能炸。’”
赵云脸色变了：“您是说……他们想烧咱们的库？”
“不一定非得动手。”陆昭眯眼望向黄河上游，“有时候，只要风对了，火自己会烧起来。”
话音未落，远处水声渐近。河面雾气翻涌，三十艘黑船缓缓浮现，船身裹着铁甲，在晨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冷光。每艘船头都竖着鎏金牌位，金漆未褪，字迹清晰。
岸上士兵低声嘀咕：“这算哪门子战法？拿死人吓活人？”
陆昭却笑了一声：“这不是吓人，这是逼我们放箭。铁皮包船，说明怕火怕箭；可偏偏打着张让的旗号，就是要我们不敢轻易动手——毕竟，谁敢射当朝大长秋的灵位？传出去就是大不敬。”
他转头对赵云说：“把缴获的那些南匈奴鳞甲搬出来，沿滩铺开，堆成小山。”
赵云一怔：“您要示弱？”
“不止。”陆昭嘴角微扬，“我要让他们觉得，咱们连像样的盔甲都没有，只能捡敌人的破烂穿。”
半个时辰后，铁甲船距岸边不足百步。船身依旧无声滑行，仿佛被河底的手拖着往前走。
滩头上，数百套鳞甲在晨光中闪着斑驳锈色，像是仓促堆放的战利品。几个士卒故意敲打铁片，发出叮当乱响，假装修补。
船群微微偏了方向，朝着滩头最密集的甲堆靠来。
赵云伏在堤坝后，手按弓弦，低声道：“再近三十步，就能射中船腹。”
陆昭点头：“等它们停稳再动手。我要知道这铁皮底下是什么。”
终于，第一艘船撞上浅滩，发出沉闷的“咚”一声。紧接着，其余船只陆续搁浅，排成一道横线。
赵云抬手，三百弓弩齐举。
“放！”
箭雨倾泻而出，密如飞蝗。箭尖撞上铁甲，火星四溅，噼啪作响，竟像打在火镰石上。
“果然涂了硫铁！”赵云猛地醒悟，“稍有摩擦就能引燃！”
“那就别让他们擦太久。”陆昭挥手，“第二轮，专射船底接缝处，那里铆钉多，容易裂。”
又是一阵劲矢破空。几艘船的底部开始渗水，铁皮翘起，露出夹层里的暗红粉末。
“退后！”陆昭突然大喝，“离船五十步内不准停留！”
话音刚落，一艘船轰然爆燃，火球冲天而起，热浪掀翻了最近的三个士兵。浓烟裹着焦臭味扑面而来。
其余船只也开始陆续起火，有的自燃，有的被流箭点燃，整条河段瞬间成了火海。
赵云抹了把脸上的灰：“好险，要是刚才有人贴上去搜船……”
他话没说完，身后猛然传来一声巨响。
“轰——！”
城西方向火光冲天，一朵赤红蘑菇云腾空而起，震得地面都在抖。那是火药库的位置。
陆昭脸色一沉：“来得正好，不早不晚。”
赵云急道：“要不要分兵回去？”
“不用。”陆昭盯着火势，“如果我没猜错，那火是从里面烧出来的。门没破，墙没塌，偏偏炸了——说明有人算准了昨天一夜大雨后，仓库铜钉受潮，硫磺蒸气积到临界，一点静电就能引爆。”
他顿了顿：“这叫‘借天行事’。可惜啊，他们忘了，我这边也有人比他们更懂怎么管住火。”
“可文书房挨着火药库！”赵云猛然想起，“那批账册副本还在里面！”
陆昭已经迈步：“我去抢。”
“大人！”亲卫拦住他，“太危险！”
“危险？”陆昭冷笑，“那可是咱们准备甩在袁本初脸上的耳光，少一页都不行。”
他抓起一个水囊灌满，又扯了块湿布缠在口鼻上，抬脚就往火场冲。
赵云一把抽出腰间短刀：“我跟你去。”
“你留下。”陆昭头也不回，“外面这些铁壳子还没清完，万一还有人登岸，阵不能散。”
他独自穿过浓烟，热浪扑面，衣角刚碰到火星就卷起了小火苗。他干脆脱下外袍甩掉，只穿短褐往前冲。
文书房的屋顶已经开始塌陷，梁柱吱呀作响。陆昭一脚踹开门，冲进去直奔中央铁柜。火舌从窗框舔进来，烤得墙面剥落。
他拽出一只三寸厚的铁匣，抱在怀里就往外跑。刚踏出门槛，身后轰然坍塌，烈焰吞没了整个屋子。
他跪在地上喘气，铁匣滚烫，几乎握不住。烟灰呛得他咳嗽不止，眼角全是泪水。
这时，赵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将军！又有三艘船靠岸了！”
陆昭抬头。
三艘未燃的铁甲船静静停在浅水处，船身缓缓倾斜，舱门打开。
十几个身穿南匈奴服饰的战士跳下船，脚踩泥滩，手握弯刀，一步步朝岸上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