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盯着那个挑担的小贩，脚下一动没动。
他站在府衙台阶上，手指还沾着那点红色染料。小贩走得不急，扁担两头的竹筐晃得有节奏，草帽压到眉骨，遮了半张脸。陆昭没喊人，也没追，只是慢慢把手在衣角擦了两下，转身回了门内。
影卫很快报来消息：那人出城了，走的是南门，守卒记得他肩上有块灰布，说是卖旧药的游方郎中。
陆昭坐在案前，把今日进出医馆的名册调了出来。甄宓的医馆收治过三十多个麻风病人，三个月前开始陆续宣告痊愈，领了米粮回家。名单上每个人的住址、家属、用药记录都清清楚楚，看着没什么问题。
但他记得甄宓提过一句：“这病哪有这么快好的？能不恶化就不错了。”
他把名册翻到中间一页，停在一个人的名字上——李三槐，广宗人，住城西破庙巷。三天前被报“病愈”，当日领了五斗米和一件新袄子，第二天却没人见他回家。
陆昭合上册子，叫来亲兵：“去请夫人过来，就说有事商量。”
半个时辰后，甄宓来了。她穿一件素色深衣，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进门先问：“可是查到什么了？”
陆昭把染料的事说了，又提起李三槐失踪。
甄宓听完，脸色变了。她立刻命人取来药房的登记簿，一页页翻看，最后停在几笔药材采购上：“这些药……不是用来治病的。是让人听话的。”
她抬头，“有人用毒药控制他们，等时机一到，就能让他们做什么事。”
陆昭点头：“比如，杀我。”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当晚，陆昭照常去了北市巡视。他没带多少人，只让赵云远远跟着。街上灯火不多，几个孩子蹲在墙根唱童谣：“陆家灭门三更火，烧尽忠良不留种；小儿夜哭不敢声，只因陆昭提刀来。”
歌声清脆，带着笑。
陆昭停下脚步，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扔进孩子面前的破碗里。“唱得好，再唱一遍。”
孩子们愣了下，接着又唱起来。他笑了笑，走了。
第二天早上，一个自称痊愈的麻风病人求见，说要当面感谢陆昭恩德。门吏照例检查，没带兵器，放他进了前院。
那人跪在地上，头低着，声音发抖：“将军救我性命，我愿做牛做马。”
陆昭站在廊下，手里端着茶碗。“起来说话。”
那人慢慢起身，突然扑了过来。
赵云从柱子后闪出，一脚踢中对方手腕，又一掌劈在颈侧。人倒地时，嘴里已经泛出黑血，抽了两下就不动了。
陆昭走过去，蹲下翻开他的嘴，舌根底下有个小皮囊，已经破了。他伸手进去，掏出半片残纸，上面写着个“审”字。
“审配的人？”赵云皱眉。
陆昭没答。他让人把尸体抬下去，仔细搜身，在内衣夹层里找到一把短匕。刀柄末端刻着一道竖纹，旁边是个小小的“审”字家纹。
“果然是他。”陆昭冷笑，“拿病人的命当刀使，真够狠的。”
赵云问：“要不要通缉这些‘痊愈’的人？”
“不能抓。”陆昭摇头，“一抓，百姓就信了童谣，以为我怕他们。反而坐实了谣言。”
他站起身，“现在得让百姓知道，谁才是真正害他们的人。”
当天下午，甄宓亲自去了医馆。她翻出所有病历，对照用药时间，发现每个“痊愈”的人都在最后一剂药里加了一味叫“青藤水”的东西。这不是药，是一种能让神志模糊、听命于人的毒物。
“他们不是好了，是被炼成了傀儡。”甄宓对陆昭说，“只要一声令下，这些人就会动手。”
陆昭坐在灯下，手指敲着桌面。“审配想用这些人毁我名声，最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让我死在‘疯民’手里，再让童谣传遍河北，说我暴虐致祸。”
他忽然笑了：“那我们就让童谣换个主子。”
甄宓明白过来：“让百姓知道，是袁氏的人在害人。”
“没错。”陆昭点头，“你找几个会唱曲的妇人，教她们新词，从集市唱到乡里。”
三天后，邺城街头的孩子们不再唱“陆昭提刀来”，而是蹦跳着唱：“袁氏屠城三更火，烧尽良田不留种；小儿夜哭不敢声，只因审配提刀来。”
起初还有人制止，可唱的人越来越多，连卖饼的老头都在哼。
甄宓让人放出风声，说袁府要征召所有“康复”的麻风病人去挖矿，每日只给一碗稀粥，死了就扔山沟里。
消息传开后，第七天，清河县百姓冲进袁氏粮仓，砸了库门，把米搬了个空。有人举着火把喊：“审配毒人当兵，我们不干！”
同一天，广宗、魏县、斥丘接连出事。都是小规模骚乱，但目标一致——凡是挂着袁家字号的地方，都被围了。
陆昭坐在府衙里，听着影堂送来的一份份密报。他一句话没说，只让文书记下各地情况，不派兵，也不镇压。
赵云进来，站在桌边：“审配还没反应？”
“他不会想到是我们动的手。”陆昭把一份供词推过去，“他觉得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等他发现童谣反了，民心也反了。”
赵云看了眼供词，上面写着几个“痊愈者”的名字和住址。“要不要先把这几人控制住？”
“不用。”陆昭摇头，“让他们活着。只要审配一天不收手，这些人就是他的活证据。”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外面下雨了，雨点打在屋檐上，噼啪作响。街上传来孩童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唱着新谣。
甄宓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刚从渤海来的商队带来的，是审配私印签发的调令，要各县城暗中收集‘可用之人’，月底前送往冀州东营。”
陆昭接过信，看了一眼，随手丢进灯焰里。火苗猛地一跳，把他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他还在招死士。”陆昭说，“那就让他继续招。越多越好。”
甄宓问：“下一步做什么？”
“等。”他说，“等他们自己露出脖子。”
赵云站在门口，手按在刀柄上。“要是他们改计划呢？”
“不会。”陆昭笑了笑，“审配这种人，最信自己那一套。他觉得用污名能压死我，就像当年对付别人一样。可他忘了，这次我不光能扛，还能还手。”
他转身坐下，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名字：李三槐。
然后画了个圈。
窗外，雨越下越大。一个小孩跑过屋檐下，嘴里哼着歌，声音被雨声盖住了一半。
陆昭停下笔，抬头看了眼门外。
那孩子站在水洼里，抬起脚，用力踩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