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在行进两个时辰后，终于抵达了白狼部落的临时营地。
赤狐勒住马，翻身下来，对着身后的人挥了挥手。
立刻有几名白狼卫士上前，粗暴地将拓跋烈从马上拖拽下来，押向营地深处一顶独立的帐篷。
『呜……呜！』
拓跋烈喉咙里发出愤怒的低吼，双眼赤红，死死地盯着萧云庭的背影。
萧云庭没有回头。
赤狐走到萧云庭的马前，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表情。
『萧殿下，你也累了。我为你准备了最好的帐篷，请吧。』
他的语气，用的是『请』。
萧云庭被一名卫士扶下马，身体的虚弱让他脚下有些发软，但他站得很直。
『不必了。』
萧云庭的声音不大，却让周围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他抬眼看向赤狐，目光平静。
『召集苍狼和你那一百名精锐，到你的主帐。现在，立刻。』
赤狐的眉毛跳了一下。
『萧殿下，你不先休息一下？你的脸色……』
『死不了。』萧云庭打断了他，『但李文博的货，可不等人。晚一个时辰，就多一分变数。还是说，赤狐首领对那批财物，已经不感兴趣了？』
赤狐盯着他看了几秒，最终咧嘴一笑。
『好，我喜欢爽快人。苍狼！』
『在！』
苍狼从队伍后方策马而出。
『带上你的人，跟我去主帐！』
『是！』
片刻之后，白狼部落最大的帐篷内。
萧云庭，赤狐，苍狼，以及一百名精挑细选的白狼卫，将帐篷挤得满满当当。
这些草原汉子个个身形彪悍，带着一股野性和煞气，他们看着站在中央的那个瘦弱南朝人，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怀疑和审视。
『哥，都到齐了。』苍狼对着赤狐说道，然后目光转向萧云庭，瓮声瓮气地开口，『南朝人，现在可以说了吧？你到底想怎么干？』
萧云庭环视一圈，没有理会那些不善的目光。
『给我找一个大木盆来，装满沙子。另外，再找些不同颜色的小石子和树枝。』
这个命令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一名满脸络腮胡的白狼卫忍不住嗤笑出声。
『哈！我当是什么高明的法子，原来是让我们陪你玩泥巴？南朝人，我们草原上三岁的小孩都不玩这个了！』
他的话引来一阵压抑的哄笑。
苍狼脸色一沉，正要发作。
『你叫什么名字？』
萧云庭却先开了口，目光落在了那个络腮胡身上。
络腮胡挺起胸膛，一脸傲气。
『你听好了，我叫猛骨！是我们白狼卫里最勇猛的战士！』
『猛骨？』萧云庭点了点头，『很好。我问你，你冲锋的时候，是你的马快，还是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快？』
猛骨愣住了。
『你射箭的时候，是你看得远，还是站在高处的敌人看得远？』
猛骨的脸色开始变化。
『三百人的队伍，你带着一百人去冲，你知道从哪个角度切入，伤亡最小，战果最大吗？你知道怎么分兵，怎么配合，怎么用最小的代价，撕开敌人的阵型吗？』
萧云t庭一连串的问题，让整个帐篷里的笑声都消失了。
猛骨张了张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脸涨得通红。
『你不知道。』萧云庭的语气很平淡，『你只知道冲锋，用你和你兄弟的命，去换敌人的命。这是愚蠢，不是勇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而我，就是要教你们，怎么用脑子打仗。怎么让你们一百人，发挥出五百人，甚至一千人的作用。怎么让你们活着，拿到你们想要的一切。』
『现在，还有人觉得，这是在玩泥巴吗？』
帐篷内鸦雀无声。
赤狐的眼神闪烁，他对着苍狼使了个眼色。
苍狼立刻转身出去，很快，一口装满了沙子的大木盆被抬了进来，旁边还放着各种石子和树枝。
萧云庭走到木盆前，蹲下身，用一根树枝在沙子上迅速勾画起来。
很快，一个立体的地形模型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里，』他用树枝点着沙盘的一处，『就是黑风口。』
他拿起几块大石头，堆在沙盘两侧。
『两边是峭壁，中间是一条狭长的谷道，全长约两里，最窄的地方，只能容两匹马并行。』
他又用一排黑色的小石子，在谷道里摆出一条长长的线。
『这是李文博的队伍。三百人，加上运货的马车，队伍会拉得很长。』
他看向苍狼。
『苍狼，如果由你指挥，你会怎么打？』
苍狼盯着沙盘，思索了片刻，沉声说道。
『我会派一队人马，在谷口堵住他们的去路。然后主力从谷顶两侧发起冲锋，将他们截成数段，分而食之！』
这番话得到了不少白狼卫的点头认同，这是草原人最常用的战术。
『听起来不错。』萧云庭点了点头，然后话锋一转，『但是，你错了。』
苍狼猛地抬头。
萧云庭拿起一把红色石子，洒在黑石子队伍的中间和尾部。
『我说了，他们有三十名弩手，用的是军用连弩。你的人从谷顶冲下去，还没冲到跟前，就会成为活靶子。而且，他们的护卫都是老手，一旦遇袭，会立刻收缩阵型，用车子当掩体。你的人冲进去，就会陷入混战，到时候，你的一百人，能活下来五十个，就算你指挥得当了。』
苍狼的额头渗出了冷汗。
他发现，自己之前想的，确实太简单了。
萧云庭没有停下，他将沙盘上的石子全部清掉，重新开始布局。
『我的计划，叫『瓮中捉鳖』。』
『第一步，堵路。』他用几根粗树枝，横放在了沙盘谷口和谷尾的位置，『在他们进入山谷之前，我们就要提前把滚石和圆木运到指定位置。等他们的先头部队通过后，立刻封死谷口。等他们的尾队也进来了，再封死谷尾。』
『这样一来，整个黑风口，就成了一个巨大的笼子。他们，就是笼子里的羊。』
帐篷里的呼吸声都变得粗重起来。
『第二步，放火。』萧云庭拿起一些干草屑，洒在沙盘两侧的山壁上，『还记得我让你们准备的干草和动物油脂吗？在山谷两侧，提前布置好引火物。等他们被困住，阵脚大乱的时候，把火把扔下去。』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黑风口，会变成一座火焰地狱。浓烟会呛得他们睁不开眼，烈火会烤得他们心胆俱裂，他们的马会受惊，会乱窜，会彻底冲垮他们的阵型。』
猛骨的喉结上下滚动，他仿佛已经闻到了烤肉的焦糊味。
『第三步，才是收割。』
萧云庭拿起一把代表白狼卫的白色石子，放在了沙盘谷顶的几个关键位置。
『火势最大的时候，也是他们最混乱的时候。这时候，弓箭手在谷顶进行压制射击，专门射杀那些试图组织反抗的头目和弩手。』
『等火势稍小，烟雾稍微散去，苍狼，你再带人，从我指定的这条小路冲下去。』
他用树枝在沙盘一侧的山壁上，划出一条隐蔽的Z字形路线。
『这条路，可以避开他们的主要防御方向，直插他们的中军，目标只有一个——抢走装有财物和账本的马车。』
『记住，我们的目标是求财，不是拼命。抢到东西，立刻就撤。剩下的人，交给大火和混乱去解决。』
萧云庭说完，抬起头，看着已经目瞪口呆的众人。
『都听明白了吗？』
没有人回答。
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那个沙盘，脑海里，一场惨烈而高效的屠杀正在上演。
这个南朝人的计划，太毒了，太狠了，也太……完美了。
过了许久，赤狐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萧殿下……你……你真是个……天才。』
他已经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了。
苍狼走到沙盘前，蹲下身，仔细研究着萧云庭画出的那条小路，眼神里充满了狂热。
『我……我服了。』他抬起头，看着萧云庭，郑重地说道，『从现在起，我们一百零一个兄弟的命，就交给你了！』
『是！』
身后的一百名白狼卫，齐声怒吼，这一次，吼声里充满了敬畏和信服。
……
与此同时，在营地的另一端。
拓跋烈被关在一个由粗大圆木搭建的笼子里，笼子外，两名白狼卫士百无聊赖地守着。
他靠在笼子的角落，闭着眼睛，似乎已经认命。
但他的耳朵，却在仔细地分辨着营地里的每一种声音。
风声，马嘶声，远处传来的操练声，还有……守卫换班的脚步声。
他计算着时间。
一炷香，换一次岗。
每次换岗，都会有三分之一的区域，出现短暂的视野盲区。
他的目光，透过木笼的缝隙，望向不远处另一个关押着他部下的栅栏。
他的十几个亲卫，都被关在那里。
他将手指放进嘴里，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模仿草原沙鼠的叫声。
『吱……吱吱……』
这声音很不起眼，混在风声里，几乎无法察觉。
但栅栏里，一个正在假寐的黑狼勇士，身体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那是哈丹，他的亲卫队长。
过了一会儿，哈丹那边，也传来了一声沙鼠的叫声，但频率略有不同。
这是他们之间独有的暗号。
拓跋烈用这种方式，无声地询问着。
『情况如何？』
哈丹的信号很快传来。
『十三人都在，无人受伤。武器被收，但靴子里还藏有短刀。』
拓跋烈心中稍定。
『观察营地。马匹，守卫，食物。』
『正在观察。马匹集中在东侧，守卫最森严。食物在南侧的帐篷里。』
拓跋烈闭上眼，脑海中迅速构建出营地的简易地图。
他知道，赤狐不会杀他，至少现在不会。
他还有利用价值。
但他拓跋烈，草原上的黑狼王，绝不会坐以待毙。
他要等一个机会。
一个能让他，带着他的人，冲出这个牢笼的机会。
而那个叫萧云庭的南朝人……
拓跋烈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他既恨萧云庭的背叛，又不得不承认，那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家伙，所展现出的心智和手段，让他都感到心惊。
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真的只是想利用白狼部落，抢一笔钱那么简单吗？
拓跋烈不信。
这个局，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
……
主帐内，具体的行动细节已经敲定。
苍狼带着一百名白狼卫，满脸兴奋地出去准备了。
帐篷里只剩下萧云庭和赤狐两人。
赤狐亲自为萧云庭倒了一碗马奶酒。
『萧殿下，请。这一碗，我敬你的智慧。』
萧云庭摆了摆手。
『我不喝酒。给我一碗温水就好。』
赤狐也不介意，换了一碗水递给他。
『萧殿下，你的计划，堪称完美。抢了东西，嫁祸给黑风寨，我们再出兵剿匪，名利双收。』
赤狐看着萧云庭，试探着问道。
『但是，我总觉得，你的计划，不止于此吧？』
萧云庭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干涩的喉咙。
『当然不止。』
他放下水碗，平静地看着赤狐。
『抢劫，只是开胃菜。剿匪，是饭后甜点。真正的主菜，是搅乱朔州城。』
赤狐的瞳孔微微一缩。
『怎么个乱法？』
『李文博搜刮来的民脂民膏，为了向二皇子萧云启邀功，必然会有一本详细的账本。上面记录着每一笔钱的来路，和去向。』
萧云庭缓缓说道。
『这本账本，比那几车金银珠宝，要珍贵一百倍。』
赤狐不是蠢人，他立刻明白了。
『你是想……用这本账本，来对付你的二哥？』
『对付他？不。』萧云庭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还不够资格让我亲自对付。这本账本，我要送给另一个人。』
『谁？』
『朔州都尉，赵四海。』
赤狐皱起了眉头，他在脑中搜索着这个名字。
『那个掌管朔州兵马的武夫？我听说，他跟李文博一向不和。』
『何止是不和。』萧云庭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赵四海是军旅出身，最看不起李文博这种搜刮民脂民膏的文官。而李文博，也一直想找机会，把兵权从赵四海手里夺过来。两人在朔州城里，斗得跟乌眼鸡一样。』
『现在，你把一本记录着李文博所有罪证的账本，送到赵四海的手里。』
萧云庭看着赤狐，一字一顿地问。
『你猜，会发生什么？』
赤狐倒吸一口凉气。
他仿佛已经看到，朔州城内，一场血腥的内斗，即将上演。
一个手握兵权的都尉，拿到了州牧的致命把柄。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政斗了，这是要出人命的！
『赵四海会立刻拿下李文博，查抄他的家产！朔州官场，会因此大乱！』
『没错。』萧云庭点了点头，『他们斗得越狠，朔州城就越乱。一个混乱的朔州，才是一个对我们最有利的朔州。他们自顾不暇，哪里还有精力来管我们是在剿匪，还是在扩充地盘？』
赤狐看着眼前的萧云庭，心中升起一股寒意。
这个南朝皇子，每一步都算到了骨子里。
他不仅要钱，要地盘，他还要把整个朔州，都变成他的棋盘！
『好……好一个一石三鸟！不，这简直是一石四鸟！』
赤狐忍不住赞叹道。
他看着萧云庭，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萧云庭，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做的这一切，绝不只是为了在北境活下去那么简单。』
萧云庭没有直接回答。
他站起身，走到帐篷门口，掀开帘子，望向外面阴沉的天空。
『赤狐，你只想当一个部落的首领吗？』
赤狐一愣。
『你难道，就不想成为整个草原的王？』
萧云庭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赤狐的心上。
草原的王！
这是每一个草原部落首领，午夜梦回时，最大的野心！
赤狐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的双拳不自觉地握紧。
『你……』
『我能帮你。』萧云庭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黑色的石头，可以让你的部落，拥有草原上最锋利的武器。更好的冶炼技术，可以让你的部下，都穿上铁甲。而我，可以给你源源不断的粮食，烈酒，和财富。』
『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
赤狐死死地盯着萧云庭，声音沙哑地问。
『那你想要的，又是什么？』
萧云庭笑了。
『我想要的……』
他抬起手，指向南方，京城的方向。
『是整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