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宁指尖还停在第五弦上,那缕清音散尽后,屋内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浮动的尘埃。她未动,萧景珩也未曾开口,只目光沉静地望着她,像是在等一个尚未落定的音符归位。
窗外暮色已深,檐角铜铃轻响,不是风起,而是远处巡夜更夫敲过三更。玄影悄然落在窗沿,黑袍贴着墙影滑入,单膝点地,声音压得极低:“王爷,书房外两处暗哨换岗延迟半刻,属下已调人补防。”
萧景珩眸光一敛,右手缓缓覆上“玄冥”剑柄。他未拔剑,却已如临敌前。
谢昭宁轻轻收回手,将琴匣往案内侧推了寸许。她的动作很轻,但指节微微泛白,显是用了力。方才那声自鸣的弦音,此刻又在耳中回荡——不是风吹,不是鼠窜,更非木料胀缩所能引发。那是某种频率的共振,像有人在极远处拨动同一根弦,而她的琴,被动地应和了。
“这府里,”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还有我们不知道的眼睛。”
话音未落,一道乌光破窗而入,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直钉入书案正中。木质案面发出一声闷震,飞镖尾羽微颤,黄麻纸卷系于其上,在烛火映照下泛出陈旧的灰黄。
萧景珩一步横移,肩背已挡在谢昭宁身前。他未拔剑,却抬手示意玄影止步。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读出警觉——飞镖来路无光无声,未触发檐角铃铛,也未惊动梁上守卫,竟如穿堂过隙般直入核心议事之所。
谢昭宁起身,取下素帕裹住手指,将纸条小心解下。她靠近鼻端,极轻一嗅,眉心微蹙。那气味极淡,似药非药,似香非香,却让她心头一颤——与幼时在养父藏琴夹层中闻到的封缄药粉,竟有七分相似。那是前朝秘传的护墨之法,以药浸纸,可保字迹百年不褪,亦能隐匿真言于无形。
她将纸条悬于烛火上方,微烘片刻。原本空白的背面,渐渐浮现出一行墨字:“你们的一举一动,我皆知晓。”
字迹歪斜,如枯枝划地,透着阴冷的讥诮。
萧景珩俯身细看,目光忽然落在纸角一处暗纹——那是一枚扭曲的符号,形如盘蛇缠绕人骨,外围环以十二点凸起,宛如星图倒置。
“血河宗。”他低声吐出三字,语气凝重,“前朝国师一脉的秘记。只传嫡系,不录典籍。”
谢昭宁指尖轻抚那符号边缘,忽觉一阵细微震感自指腹传来,仿佛那纹路本身在跳动。她闭目,默运《心音谱》中的静心律,心神沉入音波感知之境。刹那间,她“听”到了——不是声音,而是情绪的残响:窥视的快意、掌控的傲慢、还有一丝……对琴音的贪婪。
她睁眼,望向书房东南角那排古籍书架。“那里。”她指向第三层,“送药侍女曾在此停留最久。如今空气中残留的情绪波动,与这纸条上的恶意同频。”
萧景珩当即抬手,玄影会意,身形一闪,已跃至书架前。他逐册翻检,指腹扫过书脊缝隙,最终在一册《南荒异志》夹层中摸到一丝异样。抽出薄绢,其上绘有与纸条相同的符号,下方还有一行小字:“子时三刻,风起西山。”
“这不是警告。”萧景珩盯着绢布,声音低沉,“是邀约。他在等我们动。”
谢昭宁却未看那绢布,而是重新坐回琴旁。她双手轻搭琴面,自第七弦起,逐一轻压,如同校准一场即将开启的合奏。指尖触到第三弦时,她微微一顿——弦底有极细的划痕,新旧交叠,显然近日有人擅自触碰过此琴。
“琴被人动过。”她说,“不是擦拭,是试探。想找出它为何能共鸣。”
萧景珩眼神骤冷。这具古琴从未离她身侧,唯一可能接触它的外人,便是那日送药的侍女。而此人早已服毒自尽,线索中断。如今看来,她根本不是主谋,只是棋子,真正想要窥探《心音谱》之人,早已潜伏在王府视线之外。
玄影单膝跪地,再次禀报:“城外三十里废弃驿站发现黑袍人踪迹,身形瘦高,右肩微倾,步态滞涩如踏泥沼,与通缉画像中的独孤漠高度吻合。其驻留期间焚毁数卷竹简,灰烬中有相同符号残留,且地面刻有音律阵痕,似以火为媒,引音成咒。”
屋内一时寂静。
谢昭宁的手仍覆在琴弦上,指腹微微发烫。她想起那夜西市窄巷中的青铜铃,想起琴面密文处的划痕,想起每一次琴弦无故自鸣——这一切都不是巧合。独孤漠早已盯上她,盯上这卷失传的《心音谱》,甚至……可能知道它的真正来历。
“他不怕我们揭伪证。”她缓缓道,“因为他根本不在乎朝堂胜负。他在等一个时机,等我们因胜而松懈,等我们主动踏入他设下的音律陷阱。”
萧景珩转身,走到她身侧,伸手覆上她搁在琴面的手。他的掌心微凉,却稳如磐石。
“那就让他等。”他说,“但我们不去他定的地方。我们要让他,不得不现身。”
他转向玄影:“命精锐暗卫伪装商队,沿西山驿道布控,严禁正面接敌。另调三队影骑埋伏于南北岔口,一旦发现黑袍人踪迹,立即封锁退路。同时彻查近三日进出书房的所有仆役,尤其是接触过这具古琴者,一个不漏。”
玄影领命,身形如烟消散于梁上暗影。
屋内只剩两人。
谢昭宁抬头看他,烛光映在她眼中,如星落入深潭。她未说话,只是将左手轻轻翻转,十指与他交扣。那一瞬,仿佛有无形的旋律自两人相触之处流淌而出,不是《心音谱》中的任何一曲,却比任何乐章都更贴近心跳的节奏。
“你怕吗?”他问。
她摇头:“怕的是沉默的琴,不是拨弦的人。”
他低笑一声,难得卸下冷峻,眉宇间掠过一丝温柔。他俯身,将额头轻轻抵住她的额角,短暂如呼吸交错。
“那便一起听。”他说,“听他如何藏身于音律之后。”
谢昭宁重新闭眼,指尖再度抚上琴弦。这一次,她不再弹奏已知的曲调,而是以极缓的频率,释放一段无人听过的低吟——那是《心音谱》最深处的引律,专为唤醒沉睡的记忆与隐藏的气息而设。
琴音如丝,悄然弥漫。
屋外夜风忽止,檐铃不动。
屋内烛火微微一晃,光影摇曳间,书案上的飞镖尾羽,竟又轻轻震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