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北边的天气说来也怪。
刚过秋天没多久,早晚的寒气就重得压人。
身上哪怕多裹两层,也挡不住那股往骨子里渗的冷。
天地间蒙着层寒雾,把阳光都挡得严严实实,路边的枯草早已没了生机。
在寒风里硬挺挺地立着,冻得连晃动都变得迟缓。
李子游一袭青衣道袍,身姿笔直如竹。
寒风裹着冷意扑在他身上,衣摆虽被吹得微动,他的脚步却没半点迟疑。
脸上不见丝毫受冷的模样,仿佛这周遭的寒气都绕着他走。
他指尖牵着的虎妞,穿了件同色的小道童袍,袍子下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
小姑娘半点不怵这寒气,小脸透着健康的粉。
呼出来的气都比旁人浓些、暖些。
走两步就忍不住蹦跶一下,还伸手去够路边冻硬的枯草。
动作透着股没遮没拦的鲜活劲儿,全没受周遭冷意的影响。
三花紧跟二人身后,一身毛发上落着一层寒霜。
被风吹得服服帖帖贴在背上,身形纤细却挺拔。
四肢修长,走起来蹄子轻叩地面没什么声响。
尾巴细细地晃着,周身不见半点受冷的瑟缩,始终稳稳紧跟其后。
越往前走,道上的人影越密。
看样子像是些逃难的百姓,身上的衣裳瞧着就薄。
风一吹便贴在身上,能隐约看见里头干瘦的轮廓。
有的裹着件打了几层补丁的破麻布,补丁摞着补丁,针脚歪歪扭扭没个章法;
有的只在单衣外胡乱缠了圈干茅草,草叶一晃动,就露出底下冻得发紫的胳膊腿。
他们个个缩着肩膀,牙齿“咯咯”打颤。
每走一步都要往旁边人身上挨一挨,脚底板在结了薄冰的土路上磨得通红。
有的甚至渗着血珠,却只能咬着牙往前挪。
虎妞见路上的人越来越多,索性停了脚,小眉头拧成个小疙瘩。
仰着头扯了扯李子游的道袍袖口,声音又脆又带着不解:
“师父,他们穿得这么薄,冻得都打颤了,咋都往咱来的方向去啊!”
李子游垂眸,指尖轻轻按了按她皱起的眉尖,语气平和:
“世道艰难,许是前头出了变故,才不得不往那边去吧。”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丈急步赶上来。
脸上皱纹深得似刀刻,颧骨冻得泛红。
身上单衣烂了好几个洞,露出的胳膊满是冻疮。
他喘着气,先看向李子游清俊无波的脸。
又扫过虎妞粉扑扑的小脸,连忙伸手拦阻,声音又哑又急:
“这位道长!可别再往哪边去了!”
虎妞被老丈突然的动作吓了跳,往李子游身后躲了躲。
大眼睛却还盯着老丈冻得开裂的手。
那手上满是裂口,有的还渗着血珠,风一吹,老丈的手就抖得更厉害。
三花也竖了耳朵,尾巴微微绷紧,盯着老丈的动静。
李子游脚步未动,只微微颔首:“老丈何出此言?”
老丈往手心里哈了口热气。
热气刚冒头就被风吹散,他往来处指了指,指尖冻得发僵。
“前头在打仗啊!”
“咱们这原先都是些小国家、小部落。”
“虽常起冲突不太平,可最近西北边冒出来个北芒国!”
“听说他们本是游牧出身,一个个凶得很,烧杀抢掠没干过好事。”
“每占领一座城池,就要屠尽附近的百姓。”
他声音发颤,眼里满是后怕,
“前头那冰雪城,是北寒国都城,城墙再高也没用。”
“北芒国砍了附近树木,做了攻城高梯,冰雪城眼看就撑不住了!”
“我们本是依靠冰雪城过活的百姓,如今城池要破。”
“我们这些人,只能往海边逃,再晚一步就没命了!”
虎妞听得小嘴微张,眼里的好奇渐渐变成懵懂的担忧。
她拉了拉李子游的衣角,往那些瑟缩的难民那边瞥了眼。
李子游顺着她的目光扫过,又转向老丈,拱手道:
“多谢老伯提醒。”
风裹着寒气吹过,他的青衣道袍依旧挺括。
和周围冻得发抖的难民,俨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李子游悄悄掏出个小瓷瓶,仔细往四周看了看。
见没人注意,便递到老丈手里,凑在他耳边轻语:
“多谢老伯,这是上好的金疮药,撒在伤口上能缓解些。”
老丈愣了愣,枯瘦的手连忙接过小瓷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把瓷瓶紧紧攥在手心,嘴唇动了动,没敢大声说话。
只一个劲点头,飞快将瓷瓶揣进怀里的地方。
看着李子游牵着虎妞转身继续往前,三花紧跟其后。
老丈站在原地,望着三人渐远的背影,眼里满是感激,抬手抹了把冻红的眼角。
又裹了裹破单衣,跟着难民潮,一步步往海边挪去。
李子游牵着虎妞继续往前,寒雾似乎更浓了。
风卷着碎雪沫子打在脸上,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冷。
脚下的路渐渐被难民踩得泥泞,混着薄冰,每一步都比先前沉重。
道旁的惨状越来越触目:
几个裹着破麻布的老人蜷缩在路边,双手插进袖管。
脑袋歪在肩头,早已没了气息,冻得僵硬的脸上还凝着最后一丝瑟缩;
不远处,一个妇人抱着哭哑了嗓子的孩子。
孩子小脸冻得青紫,小手攥着妇人的衣角,哭声细弱得像风中残烛。
妇人也只是机械地拍着孩子后背,嘴唇冻得发乌,连安慰的话都吐不出来。
更往前,几个半大的孩子互相拉扯着走。
最小的那个比虎妞还要小些。
光脚踩在冰泥里,脚丫冻得红肿发紫,却只是咬着唇,跟着前头的孩子挪步。
偶尔踉跄一下,被身旁的孩子扶一把,又接着走。
还有个妇人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个一动不动的婴孩。
她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风把她的头发吹得糊在脸上。
嘴里喃喃着什么,却没半点眼泪——许是眼泪早就冻住了。
虎妞的小手悄悄攥紧李子游的指尖,先前鲜活的小脸绷得紧紧的。
嘴唇抿成一线,没了半分活泼,只默默跟着走。
大眼睛蒙着层水汽,泪珠滚到眼角,刚落下就被风吹得发凉。
在脸颊划下两道湿痕。她不敢哭出声,只偶尔吸下鼻子,把脸往他袖口蹭了蹭。
李子游垂眸瞥见她的泪痕,指尖轻拍她手背,心里却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沉郁。
穿越这些年,他走了不少地方,却从未见这般人间惨状。
战乱与严寒里,鲜活生命竟脆弱如路边枯草,百姓性命轻若鸿毛。
他脚步未停,道袍下的手悄悄攥紧。
先前“世道艰难”不过是句平和应答,此刻才真正刻进心里:
原来太平,对有些人竟是奢望。
侧头看眼身旁强忍着不哭的虎妞,心头又沉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