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往生堂,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重得化不开的悲伤。
我刚为一位不幸早逝的姑娘写完讣告,字句斟酌,试图在冰冷的事实与生者的哀思间取得一丝平衡。
然而,当她的家人和挚友前来确认文书时,理智的堤坝顷刻溃不成军。
尤其是那位据说是逝者至交好友的女子,她的悲痛猛烈到几乎要将她自己和周围的一切都吞噬。
她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疼痛让我微微蹙眉,却也只能任由她抓着,苍白地重复着苍白的安慰:“请您……节哀……”
“节哀?你告诉我怎么节哀?!”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她是我的半身!是我在这世上最懂我的人!我们说好要一起去看枫丹的海,说好要一起老到走不动路然后互相嘲笑……她怎么能……怎么能就这么丢下我?!这一定是骗我的!对不对?你告诉我,这只是个恶劣的玩笑!”
她的质疑像刀子一样,不仅割伤她自己,也让周遭本就悲恸的家属再次陷入无声的泪流。
逝者的家人似乎已经哭干了眼泪,只是麻木地承受着,或上前试图安抚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她只死死盯着我,仿佛我能给她一个不一样的、她渴望的答案。
可我给不了。
我不认识那位逝去的姑娘,不了解她们之间沉甸甸的过往,无法真正感同身受这种撕裂般的痛楚。
我只能站在那里,像一个拙劣的容器,默默承接她汹涌而出的绝望,胳膊上的刺痛还远不及此刻氛围带来的压抑。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浓重的悲伤淹没时,一道沉稳平和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如同磐石投入,定住了纷乱的旋涡。
“悲恸如潮,蚀骨灼心,乃是常情。”
钟离先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悄然立于我身侧。
他并未看向我,那双鎏金色的眼眸温和注视着那位几近崩溃的女子。
他往我前面走了几步。
“潮汐终有退时,山河亘古不移。”
“斯人已逝,音容笑貌留存于心,而非困于形骸。她若知你为此肝肠寸断,拒不相认,恐亦难安。”
他没有说空洞的“别哭了”,也没有否定她的痛苦,只是用一种陈述山河岁月般的平静语气,点出了执念深处的遗憾。
女子抓着我胳膊的手,力道微微松了些,汹涌的哭声渐歇,变成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世间缘法,聚散有时。铭记而非沉溺,方不负昔日情谊。”钟离继续缓缓道,“让她安心离去,亦是挚友所能予的最后温柔。而她,这些或许也是她留给你的最后礼物。”
女子怔怔地看着他,眼中的疯狂和抗拒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涣散的哀恸,但不再是攻击性的。
她缓缓松开了我的胳膊,踉跄一步,“对不起……”她被逝者的家人扶住,终于不再言语,接过那些东西,只是默默垂泪。
钟离这才微微侧首,对我低声道:“此处交由我吧。你可外出稍作歇息。”
我如蒙大赦,心底松了口气,又带着一丝愧疚,朝他感激地点点头。
室外阳光正好,洒在绯云坡光洁的石板路上,驱散了身上沾染的阴郁气息。
我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将胸腔里那股闷痛感呼出。
无法接受的死亡,还未曾发生在我身上。
但,我会表现得比她平静?
或许更疯狂。
刚走了没几步,就看见街角处,胡桃、行秋、重云还有香菱四个人正脑袋凑在一起,不知在嘀嘀咕咕什么,神情鬼鬼祟祟又带着兴奋。
胡桃眼尖,第一个发现了我,立刻扬起大大的笑容,用力朝我挥手,那样子活像早就知道我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一样。
“小荼荼!这边这边!”
我疑惑地走过去:“你们在干嘛呢?”
胡桃一把拉住我,眼睛亮晶晶的,劈头就问:“快!选一个!玉石还是金箔?”
我:“……啊?”这没头没脑的问题让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看我一脸茫然,行秋笑着解释道:“是宁微姐,她公公和丈夫不是快从枫丹回来了么?她想给丈夫备份礼物,正纠结选什么好。我们给她出主意呢,顺便……打了个小赌。”
他指了指胡桃和自己,又指了指重云和香菱。
我随便选了一个选择。
胡桃得意地叉腰:“哈哈!我就说她不会按常理出牌!行秋你输啦!快快快,愿赌服输!”
行秋无奈地扶额,脸上带着纵容的笑意:“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惩罚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胡桃变魔术似的掏出两根彩色的发绳,自己先拿了一根,又塞给我一根,脸上露出恶作剧得逞的坏笑:“给他扎辫子!”
话音未落,她已经手脚麻利地扒拉行秋额前的碎发,在他头顶偏后的位置迅速扎起了一个小揪揪,因为头发不算长,那揪揪顽皮地翘着,配上行秋那身锦缎长衫和无奈又温润的表情,显得有点滑稽,又奇异地并不难看。
行秋似乎习惯了胡桃的跳脱,任由她折腾,只是目光转向我时,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和一丝微妙的纵容,与对胡桃的那种“没办法小孩就这样”的无奈截然不同。
香菱也在旁边起哄:“快动手快动手!”
我看着行秋那双含笑的琥珀色眼睛,和他已经被胡桃抢占的先机,想了想,走到他身后,小心地拢起他披散在肩后的一小部分头发。
他的发质很好,顺滑如墨缎。
我仔细地将那一小束头发编成一条细细的松紧适中的三股辫,用胡桃给的发绳在发尾处系好,让那条小辫子自然地垂落在他肩后,衬着水蓝色的衣料,倒真添了几分潇洒不羁的侠客风范。
“哇!好看!”香菱捧场道。
重云也点点头:“嗯,很适合行秋。”
行秋自己看不到,但摸了摸脑后那条细辫子,又看看我们几个的表情,耳根微微泛红,轻咳一声:“那,在下就多谢姑娘手下留情了。”
比起胡桃那个冲天揪,这个确实雅致多了。
胡桃凑近看了看,撇嘴:“嘁,小荼荼你太温柔啦!不过算了算了~”
她很快又把注意力转回礼物上,几个年轻人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是送雕工精细的玉石摆件好,还是送流行的金箔工艺更显心意。
聊着聊着,胡桃忽然话锋一转,用手肘捅了捅行秋,坏笑着问:“对了行秋,别光以别人的立场思考啊。要是让你给你喜欢的人送礼物,你会送什么?”
“喜欢的人?”行秋微微一怔,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若是放在以前,他大概能引经据典,从诗词歌赋谈到风花雪月,给出七八个不着边际又听起来很有道理的选项。
但此刻,他却罕见地迟疑了。
眼神飘忽了一瞬,像是真的在认真思考某个具体的身影,琥珀色的眼底掠过一丝细微的慌乱和柔软,最终只是含糊地笑了笑,“这个……投其所好便是,何必拘泥形式呢……”
“哎哟~说得这么含糊!”胡桃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又马上转向另一边,“重云重云!你呢?你会送什么?”
被突然点名的重云吓了一跳,冰蓝色的眼睛眨了眨,白皙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红晕,但他并没有像行秋那样打太极,而是真的低下头,很认真地思考起来,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我……我大概会送……能让她觉得舒服的东西吧。”
他声音不大,却很清楚,“比如……特制的服饰挂件?或者……能驱散邪祟、让她安心的符箓?”
他说得异常诚恳,甚至带着点笨拙的关切,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话听起来有多可爱。
“噗——”香菱第一个没忍住笑出来,“符箓?!重云你也太实在了吧!”
行秋也摇着头轻笑,看着重云的眼神带着几分“果然如此”的趣意。
胡桃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最后,她那双梅花瞳滴溜溜一转,突然把矛头指向了我,唯恐天下不乱地问:“那小荼荼呢?他们两个的礼物,你更喜欢哪个?是…行秋的投其所好,还是重云的挂件符箓呀?”
瞬间,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行秋的笑容微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重云的脸更红了,眼神却亮晶晶地望过来,带着纯粹的期待。
胡桃则是一脸看好戏的兴奋,连香菱都好奇地屏住了呼吸。
我看着他们,张了张嘴,感觉这个问题比写十篇讣告还要难回答。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街市喧嚣在耳边流淌。
嗯……今天天气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