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太监掂了掂那布袋的分量,脸上的笑容,瞬间真诚了十倍。
那眼角的褶子里,都开满了花。
“哎哟,这怎么好意思呢。”
他嘴上客气着,手却已经将钱袋子,严严实实地揣进了袖中。
“真人真是太客气了。”
“既然旨意已传到,咱家也就不多叨扰真人清修了。”
“告辞,告辞。”
他对着陈玄拱了拱手,领着一众心满意足的侍卫与小黄门,转身离去。
来时威仪赫赫,去时,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很快,院门外那阵喧嚣便彻底远去。
登仙阁,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空气里,那股浓郁的宫廷熏香,还未完全散去,与庭院中清冷的草木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味道。
林黛玉松开了挽着陈玄衣袖的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看着陈玄,还有几分藏不住的得意,仿佛在说,
“这里毕竟是京城,要想清净,就别任性。”
陈玄的目光,从她那张写满得意小脸上,落到了她怀中抱着的,那卷明黄色的圣旨上。
他的眉头,再次微微蹙起,随即抚平。
元春的圣旨和他的圣旨同一天送到,要说没关系,鬼都不信。
大抵又是皇帝和太上皇的交锋吧。
懒得理会。
还是尽快想办法把林如海调回京城,让他去劳神。
林黛玉松开手,看着陈玄,那双水润的眸子里,还带着几分未散去的得意。
她取过陈玄手中那卷明黄色的圣旨展开,凑到眼前,细细地看。
绸缎的质地细腻,带着皇家特有的熏香。
“静玄真人。”
她轻声念出这四个字,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
“安静的静,玄妙的玄。”
“倒也贴切。”
她又指着圣旨上的字,一条条地数给陈玄听。
“师兄你看,除了咱们洞玄观,你如今又是西山崇虚观的观主了。”
“还是总领道录司事,听着好大的官儿。”
说到这,她自己先笑了。
“可惜只是个虚衔,连官印都没有,怕是只在道士名册上记一笔罢了。”
陈玄对这些封赏,没有半分兴趣。
什么真人,什么观主,于他而言,不过是换了个称呼的麻烦。
“继续练剑。”
他淡淡开口,将话题拉了回来。
林黛玉一听,顿时想起正事,连忙将那烫手的圣旨塞到瑞珠怀里。
“瑞珠姐姐,你先收好。”
她自己则重新走到院中,反手握住淬月剑的剑柄,摆出“净莲初绽”的起手式。
心神刚刚沉静下来。
院门外,却又一次传来了脚步声。
这次的脚步声,沉稳,却也急切。
来人没有在门口停留,径直走了进来。
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
来人身着一件宝蓝色的郡王常服,腰束玉带,面如冠玉。
正是北静王水溶。
圣旨前脚刚到,他后脚便跟了来。
显然,这道圣旨与他脱不了干系。
北静王踏入院中,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了院中那道纤细的身影上。
林黛玉正背对着他,反手持剑,月白色的裙裾在微风中轻轻拂动。
阳光透过芭蕉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整个人,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剑,清冷,锋锐,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空灵的美。
与上一次惊鸿一瞥时,娴静的少女,判若两人。
北静王眼中的讶异一闪而过。
他收回目光,快步走到陈玄面前,躬身一揖。
“仙师。”
陈玄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院中的林黛玉。
“林如海之女,暂居于此。”
北静王立刻会意,脸上露出那标志性的、温和儒雅的笑容。
“原来是林姑娘,上次一见,只觉姑娘神仙般的人物,今日再见,更胜往昔。”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显亲近,又不失分寸。
林黛玉收了剑势,转过身,对着北静王微微屈膝一福,算是还了礼。
她拉着瑞珠的手,轻声道。
“瑞珠姐姐,我们进去吧。”
说罢,便抱着那本《莲台净世剑经》,头也不回地进了登仙阁。
少女的心思很单纯,这是大人们的谈话,她不便在此。
庭院中,只剩下陈玄与北静王两人。
炒豆儿不知何时出现,端着茶盘,奉上两杯新茶,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北静王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端起茶杯,却没有喝。
“真人。”
他换了称呼,语气里带着一丝刻意的恭敬。
“真不愧是道法高深。”
“上次回去后,本王派人暗中查访,果然查到了些东西。”
他说着,压低了声音。
“源头确实是在坤宁宫。”
“只是……只是一个洒扫的宫女,早年曾冲撞过贞太妃,被斥责过几句,一直心怀怨恨,这才做了这等糊涂事。”
一个宫女。
这个结果,轻飘飘的,将一桩足以动摇国本的巫蛊大案,变成了一场奴婢的私下报复。
一国之母,自然是半点都沾染不得的。
陈玄对此并不意外,也懒得去戳破这层窗户纸。
他只是问了一句。
“人呢。”
北静王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摇了摇头。
“投井了。”
陈玄不再说话。
北静王看着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心中那份敬畏,又深了几分。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真人,这世上……当真有此等隔空咒杀之术?”
陈玄抬起眼帘,反问。
“王爷不是亲眼见到了么。”
北静王猛地靠回椅背,脸上的血色褪去了几分。
他苦笑一声。
“正是因为见到了,才不敢相信。”
“本王一直以为,这不过是些乡野传闻,没想到……竟是真的。”
“若人人皆可如此,那这天下,谁又能睡得一个安稳觉。”
他这话,意有所指。
显然,宫里那位,也被吓得不轻。
陈玄端起自己的茶杯,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
“没那么容易。”
他的声音很淡,却带着一种笃定。
“此等邪术,施展的条件极为苛刻,非血亲之物、贴身之器不可为引。”
“且耗时良久,并不能立刻致命。”
“只要及时察觉,破除不难。”
听了这番话,北静王那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松弛了下来。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重新端起茶杯,这次是真的喝了一口。
温热的茶水入喉,驱散了那股从心底冒出的寒意。
“原来如此。”
他话锋一转,提起了那道圣旨。
“今日之事,也是为了给真人一个方便行走的身份。”
“真人乃方外之人,若不喜这些俗务,大可不必理会,无论是崇虚观还是道录司,都无人敢来叨扰。”
这才是今日这道圣旨,真正的用意。
一个封赏,一次招安,也是一种试探。
陈玄点了点头。
北静王见状,便站起身来。
“真人清修,水溶便不多打扰了。”
他整了整衣袍,再次对着陈玄浅浅一揖,转身离去。
从始至终,对于贾元春封妃之事,他都只字未提。
仿佛那件足以让贾府满门荣耀的事,与今日这桩隐秘的谈话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登仙阁,再次恢复了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