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按下了暂停键。原本聒噪不休、如同沸油般翻腾的蝉鸣,毫无预兆地、突兀地静止了。目光所及之处,浓密的树叶似乎也凝固在半空中,停止了它们永恒的摇摆。阳光穿透叶片的缝隙,投射在地面上的那些圆形光斑,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固定在那里,一动不动。时间本身,仿佛也在这突如其来的、令人窒息的静默中,悄然屏住了呼吸。
张甯孑然一身,静静地站在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声的教室里。她的指尖,紧紧攥着那张略显粗糙的米黄色信笺。纸上的字迹,看似飘洒不羁,却又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透纸背的劲道:
“我想和你谈一谈!老地方见!”
简洁得近乎粗鲁,甚至带着点命令式的意味。没有客套的称谓,没有虚伪的寒暄,甚至连一个表明身份的署名都没有留下。
然而,就像是一种早已被反复确认、深深镌刻入骨髓深处的、独一无二的生物辨识码,她几乎是在目光触及那狂放笔迹的刹那,就百分之百地、毋庸置疑地确定了这封信的主人——除了那个总是让她头疼不已的家伙,还能有谁?
她的鼻腔里,轻轻地、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不屑与嘲弄,“嗤”地一声,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声响。这声音,在寂静无声、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却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起了一点微弱的、空洞的回音。
“老地方?哼,我跟你……什么时候,有过什么所谓的‘老地方’了?”
她的语气里,刻意地掺杂了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和一种近乎刻薄的嘲讽。然而,那只攥着信纸的手,却在不经意间,慢慢地合拢了信纸,如同握着什么滚烫的山芋般,无意识地按在了自己的胸前。
她用力咬紧了自己那略显苍白的下唇,力道之大,几乎要咬出血来。脑海中,如同电影快放般,不受控制地闪过不久前,在那棵标志性的大榕树下发生的激烈争执。那句被她自己脱口而出的、带着决绝意味的话语——“别让我再管你”——此刻听来,仍旧如同刚刚磨砺过的刀锋般,锐利无比,轻易就能划破记忆的表层,带来隐隐的刺痛。
去?还是不去?
她的内心,如同拉锯般,激烈地挣扎了片刻。
如果要去……她也绝不想走那条最直接、最便捷的近道。
那条通往校园深处、巨大榕树所在的林荫小道,平日里总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虽然此刻期末考试刚刚结束,大部分学生早已如鸟兽散,迫不及待地奔向自由的暑假,但保不准就会撞上哪个还没走的老师,或者哪个同样磨磨蹭蹭的同学。到时候,少不了一番费时费力的寒暄客套,最是麻烦不过。
更何况……那条近路,视野开阔,一览无余。那个家伙,肯定会老远就瞧见她慢吞吞走过去的身影,然后像个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得意洋洋的猎人一样,好整以暇地等在那里。
她又不屑地“哼”了一声,像是在跟自己赌气般,暗自低声嘀咕:“想得美!我还没决定到底去不去呢!”
张甯将那张折叠好的信笺,如同藏匿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般,迅速塞进了自己浅蓝色夏裙那并不算深的口袋里。然后,她转过身,如同刻意避开什么般,绕过了教学楼后面那片无人打理、杂草丛生的花圃,穿过空旷操场侧面的一条、少有人走的狭窄小径。
她的步伐轻缓,如同猫咪行走在屋顶,悄无声息。浅蓝色的夏裙裙摆,随着她轻盈的动作和夏日午后的微风,轻轻扬起又落下,勾勒出少女清瘦而挺拔的轮廓。乌黑的长发,如同丝绸般散落在肩头,午后炽烈的阳光,慷慨地在她柔软的发梢,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柔和的金色光晕。
塑胶跑道被太阳炙烤后散发出的、特有的热气,夹杂着青草的味道,扑面而来。远处篮球场上那孤零零的篮球架,在刺眼的阳光下,泛着冰冷而坚硬的金属光泽,如同沉默的巨人。
窄径的尽头,那棵如同华盖般巨大的、枝繁叶茂的大榕树,终于映入眼帘。它高大得如同撑起一片天空的巨伞,浓密的树荫如同墨绿色的地毯,严严实实地铺展开来,遮蔽住了盛夏午后那几乎能将人融化的炽热阳光。
张甯远远望去,目光如同精准的探照灯,瞬间锁定了树下的那个身影——
彦宸,已经如同画中人般,静静地坐在了树下那片柔软的草坪上。
他身上那件浅色的衬衫,领口的扣子随意地敞开着,露出一点锁骨的轮廓。深蓝色的牛仔裤上,沾染了几点翠绿的草屑,像是不经意间留下的、自然的勋章。
他微微侧着头,目光似乎凝视着树荫下某一个虚无的点,眼神深邃而沉静,像是彻底沉浸在了某种无人知晓的、深沉的思绪里。阳光,如同调皮的精灵,透过浓密枝叶的缝隙,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洒下斑驳陆离、跳跃闪烁的光影。那头修剪得极短的、清爽利落的寸头发,在光线下泛着健康而富有活力的光泽。
他的嘴唇,正极其轻微地翕动着,似乎在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
张甯的心底,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泛起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好奇。这家伙……今天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深沉?从之前毕业典礼上,对着那面飘扬的红旗发呆,到现在又独自一人坐在这树荫下念念有词……他到底在琢磨些什么鬼东西?
她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如同最谨慎的猎手,刻意避开地上那些可能发出声响的碎石和枯枝。像一只好奇心爆棚的猫咪般,悄无声息地、一点点靠近,试图听清楚他到底在念叨些什么。
彦宸的声音,低沉而断断续续,如同信号不良的电波,断裂的片段随着微风飘进她的耳朵。像是在反复推敲、演练着什么重要的台词:
“……你这样说……是为我好……不对,应该说,你说的那个关键点,是对的……”
“……不,这样说,好像太认怂了……要不……师父,徒儿下次再也不敢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点显而易见的懊恼,又掺杂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张甯站在离他只有几步远的地方,屏住呼吸,强忍着笑意,深吸一口气,努力提醒自己一定要憋住,千万不能笑场。然后,她轻轻地、故意地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咳!”
彦宸闻声,如同触电般,浑身猛地一激灵!像一只在打盹时被突然惊醒的兔子,几乎是瞬间从草地上一跃而起!他猛地转过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脸上清晰地闪过一抹来不及掩饰的慌乱与窘迫:
“师父!哦不!张甯!你……你来了?!”
张甯双手悠闲地交叠在身后,如同巡视领地的女王般,迈着缓慢而优雅的步子,不紧不慢地踱进了榕树那片浓郁的荫凉之下。浅蓝色的夏裙裙摆,随着她的步伐,一摆一摆,如同荡漾的湖波。她的目光,故意随处乱看,似乎对周围的风景更感兴趣,只是在经过他身边时,用眼角的余光,极其快速地、轻轻斜了他一眼,随即又立刻挪开,仿佛多看一眼都嫌麻烦。
“是啊,来了。”她的声音,带着点刻意营造出来的、淡淡的落寞和疏离,像是在不经意间,故意用最柔软的羽毛,轻轻刺他那么一下,“我也不知道是哪个好心人,在教室里给我留了张莫名其妙的纸条,让我到什么‘老地方’来见。我还以为……又是哪个老师看我不顺眼,约我去班主任办公室喝茶呢!”
她的嘴角,却在说这话的同时,悄悄藏起了一抹极其不易察觉的、如同偷腥小猫般的狡黠笑意。
彦宸闻言,尴尬地挠了挠自己那头清爽的短发,脸上挤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他急忙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态,努力站直身体,双手如同犯了错的小学生般,规规矩矩地交叉在身前。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显得更加郑重其事一些:
“那个……张甯,我……我好好想过了!真的!整整想了两天!”
“我觉得……你这次说的,都对!”
他的眼神,努力地想要表现出十二分的真诚,像是将这两天以来所有的、翻来覆去的思绪,都浓缩凝结在了这句简短而有力的结论里。
张甯轻轻挑了挑那双秀气的眉毛,口气依然是那种仿佛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恬淡无欲的调调:
“哦?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
“等会儿回去,我一定得去买一串最响的鞭炮来放放,好好庆祝一下!你看,连我这样的蠢材,偶尔也能说对一次嘛!”
她的声音,依旧是那么柔和动听,如同春风拂过琴弦。然而,话语中暗藏的锋芒,却如同被巧妙地包裹在最柔软布囊中的、锋利无比的锥子。看似不经意地、轻轻一扎,却总能精准无比地刺中对方最敏感、最疼痛的要害,然后又立刻不带丝毫痕迹地、优雅地收回。
彦宸被她这句绵里藏针的话,噎得结结实实地一愣。那些他事先准备好的、反复演练过的台词,瞬间如同被施了魔法般,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他讷讷地,半天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
“你……你说的,其实……其实一直都对!”
他的脸,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红,像是被她那无形的、却又无处不在的锋芒,逼得有些无处可逃,窘迫不堪。
张甯低下头,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捋了捋垂落在脸颊边的一缕碎发。指尖,无意识地、轻轻缠绕着那柔软的发丝。语气,依旧带着点不依不饶的戏谑:
“是吗?那可真是难得。”
“那你是不是应该先给我发一封情真意切的感谢信,再附赠一朵象征荣誉的小红花?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我可就先走了!”
她的语气,带着点漫不经心的、仿佛随时准备转身离开的意味,像是在故意试探着他耐心的最后底线。
彦宸一听这话,顿时吓了一跳!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般,急忙连连摆手,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了许多:
“别别别!千万别走!我……我这才刚开了个头呢!你……你听我说完啊!”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鼓足毕生的勇气。目光,终于不再闪躲,而是坚定地、牢牢地定格在她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语气,也渐渐沉稳了下来,不再像刚才那般慌乱无措:
“张甯,我……我认认真真地想过了。”
“这次的问题,根源并不在于我该不该写‘反思’这个略显沉重的主题。像《铁杵磨针》这样的题目,就算我换一种更积极、更阳光的写法,或者换一个更合适的、非考试的时间点来写,其实……都没什么大问题。”
“关键在于……我不应该在这次如此重要的期末考试中,写这种明显‘出圈’的、不符合常规考试要求的文体。”
“这不仅仅是关系到我自己那点可怜的成绩问题……”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真诚无比的歉意,像是将自己内心深处那份沉甸甸的愧疚,小心翼翼地摊开来,呈现在她的面前:
“最主要的是……这关系到你……你当初对班主任许下的那个承诺的问题……”
“我……我让你失望了。我……我使你无法在你信任的老师面前,兑现你自己的诺言。”
“这……才是我这次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听到这里,张甯那颗一直紧绷着的心,终于如同落地的石头般,长长地、几乎不易察觉地舒了一口气。
她用洁白整齐的贝齿,轻轻咬着自己的下唇,似乎在努力抑制着自己快要控制不住的、某种复杂难言的表情。脖颈,几不可察地微微侧向一边,将目光投向远处那空旷的操场,和那根在阳光下孤零零矗立着的旗杆。语气,却依旧带着点不经意的、仿佛事不关己的淡漠:
“是吧?其实……也没啥大不了的。”
“所谓的诺言,说到底,也只是对自己有点约束力罢了。对你这种想法天马行空、不受任何束缚的‘大思想家’来说,根本……一点作用都没有,根本……不值一文。”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比喻的份量还不够重,不足以表达她此刻复杂的心情。又如同自言自语般,轻轻补充了一句,语气却陡然变得有些……异样:
“你……你真的不用这么挂念着。真的。”
“就当它……就当它是个屁,放了……也就好了!”
“屁”?!
这个简单粗暴、甚至带着点粗俗意味的字眼,从她这个一向注重言辞、清冷自持、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优等生口中,如此清晰地、毫无预兆地说出来,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极具冲击力的、诡异的效果!
彦宸显然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毫无顾忌的、堪称粗俗的比喻,给彻底震慑住了!震得外焦里嫩!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如同见到了外星人!嘴巴也惊讶地张成了一个大大的“o”字型,一时之间,大脑如同被病毒入侵般,完全宕机!根本想不出任何合适的词语来接下一句!
他大概做梦也从未想过,一向如同冰山雪莲般高洁的张甯,会用如此……如此直白、如此接地气、甚至可以说……如此粗鲁的方式,来回应他那番酝酿已久、自认为无比深刻真诚的道歉!
足足过了好几秒钟,彦宸才像是终于从那巨大的震惊中,艰难地回过神来。
他脸上先是闪过一丝哭笑不得、如同被雷劈中的表情,随即立刻被一种近乎惶恐的语气所取代,他急切地想要解释,想要挽回:
“不!不是!不是这样的!张甯!你听我说!”
“你看,这……这就好像……好像我们俩一块儿出去逛街,对吧?然后,突然!我看见前面有一辆自行车失控了!刹车坏了!眼看着就要撞到人了!”
“这时候,我……我理论上,是可以用我自己的身体,冲上去挡住那个失控的车头!这样,既可以拦下那个倒霉的骑车人,又可以保护我身后那些可能没注意到危险的小朋友啊、老奶奶啊什么的,不被撞伤,对不对?这叫见义勇为!”
“但是!但是!”他加重了语气,强调道,“在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热血上头冲出去挡车之前,我……我应该先考虑你!我得先看看你当时站在哪个位置!安不安全!”
“我不能下意识地就拉着你一起冲,或者慌乱中把你推到另一个可能同样危险的地方去!我绝对不能那么做!”
“我应该先确保,你是站在一个绝对安全的、百分之百不会受到任何波及的位置范围以内!然后!我再考虑要不要去逞英雄、去‘见义勇为’!”
“我的任何行动,都必须以首先确保你不会受到任何一点点伤害为最高前提!这才是我应该做的!也是我以后一定会做的!”
他甚至还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膛,脸上露出了一副慷慨激昂、大义凛然、随时准备为她赴汤蹈火的英勇模样,似乎想以此来博取张甯的好感和原谅。
张甯闻言,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脸上也立刻配合地做出一副恍然大悟、大受感动的样子:
“嗯嗯嗯!对的对的!你这么一说,我可就完全明白了!”
“原来……你是觉得因为我的存在,像个绊脚石一样,阻挡了你奋不顾身、见义勇为的伟大行径啊!”
“如果不是我这个障碍物杵在这里碍事,你早就已经冲出去挡自行车、救小朋友、拯救世界、成为万众瞩目的大英雄了!对不对?”
“哎呀!都怪我!都怪我!耽误你当英雄了!真是罪过!罪过!”
彦宸:“……”
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彻底无语凝噎。
“为……为什么……你的理解能力……总是能……总是能这么……这么出人意表呢?!简直是……鬼斧神工啊!”
他几乎是哀嚎着,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语气里,充满了深深的、几乎要淹没他的挫败感。
“不对!”
但仅仅沮丧了零点一秒,彦宸立刻像是要甩掉什么附在身上的脏东西一样,猛地摇了摇头,将这句明显偏离主题的、绝望的吐槽甩到九霄云外。他强行将对话的节奏,拉回到自己预先排练好的情景之中:
“总之呢!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以后!我一定会先考虑你的感受!然后再采取行动!绝不让你再为难!”
“还有!写作文也绝对!绝对不再写这种离经叛道的、让你担惊受怕的文章主题了!”
“包括以后的考试,还有最重要的高考!我都保证!一定按照最正常的、最稳妥的、老师最喜欢的那种思路去写!”
张甯闻言,那双一直带着些许疏离和冰冷的清亮眼眸里,极其罕见地,闪过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有惊讶,有动容,但更多的,似乎是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淡淡的失落,和一种……不易察觉的、本能的不赞同?
“那倒……不必。”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也不要为了考试,或者为了任何人,就只按别人想要你做的去做。那样……没意思。”
彦宸一听,立刻像是被踩了电门般,补充道:
“算了!算了!不想了!这个雷区太大了!我还是不去踩了!安全第一!安全第一!”
然后,他像是要做什么极其庄重的仪式般,猛地举起自己的右手到脸颊旁边,试图模仿武侠片里或者某些重要仪式上发誓的样子,努力地、使劲地想要把自己的拇指和小指的指尖交叠在一起,同时竖起中间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做出一个标准的三指朝天发誓手势。
只是……他的手指,似乎并不完全听从他大脑的指挥。
拇指和小指倒是还算配合,勉强捏在了一起。食指和中指也还算给面子,比较顺利地竖了起来。但……那根倔强无比的无名指,却像是天生带着自己的独立思想,无论他怎么暗中用力,怎么在心里默念“起来!起来!”,都执拗地、死活想要跟着小指一起弯曲下去,就是不肯独立地、笔直地竖起来!
彦宸低下头,紧紧皱着眉头,一脸严肃地、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那根极具“个性”、就是不听话的无名指,仿佛正在跟它进行一场无声的、却又异常激烈的搏斗。
最后,他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动用了自己的左手,像掰正一根顽固弯曲的铁丝一样,小心翼翼地、又带着点不容反抗的强制性地,将那根死活不肯配合的无名指,给强行“扶”了起来,让它被迫保持直立的姿态。
终于!他勉强地、成功地做出了一个类似“三指朝天”的、但因为无名指那明显的被迫营业而显得有些扭曲和滑稽的、“金牌诀”手势。
他维持着这个极其别扭、看起来随时可能散架的姿势,一脸庄重肃穆地,如同宣读神圣誓言般,大声宣布:
“我——发誓!”
张甯原本还沉浸在刚才那番关于“做自己还是做别人眼中的自己”的、略显复杂和沉重的对话所带来的情绪里。脑子里还在思考着彦宸的转变和自己的建议。
结果,下一秒,就被眼前这幕堪称“行为艺术”的场景——彦宸与自己的无名指进行艰苦卓绝的搏斗、并最终摆出一个极其搞笑的发誓手势——给彻底打破了所有的严肃气氛!
她看着他那副认真到近乎呆滞、又笨拙得可爱的样子,看着他因为暗中用力而微微涨红的脸颊,看着那根仿佛下一秒就要“叛变”投降、重新弯下去的无名指……
她嘴角再也控制不住地、剧烈地抽动起来!
一股强烈的、难以遏制的笑意,如同冲破堤坝的汹涌洪水般,在她胸腔里翻腾、汹涌而上!几乎要瞬间冲破她一直以来努力维持的、那层冰冷而坚硬的面具!
她猛地一下!转过身去!用后背对着他!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细微的、压抑的、如同小动物呜咽般的笑声。
“噗……你……你不用发五发六的!真的!”
“彦宸……你……你听我说……”她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笑意,声音却依旧带着点难以完全掩饰的、颤抖的笑音,悠悠地从前方传来,在空旷的树荫下轻轻回荡,“你……你不要为了我,或者……为了其他任何人,去强迫自己,做那些……你心底里,其实并不想做的事情。真的!那样……不好。”
彦宸维持着那个滑稽无比的发誓手势,看着她突然转过去的、剧烈抖动的背影,一时之间,有些摸不着头脑。完全猜不透她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到底是生气了,还是……别的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带着点试探性地,朝着她的背影,微微探了探身子,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带着点不确定和隐隐期盼的语气,低声问道:
“师父……你……你真的不要徒儿了吗?”
这个问题,像是一句带着某种神秘魔力的咒语。
让张甯那原本还在剧烈耸动的肩膀,瞬间!停止了颤抖!
空气,仿佛再次凝固了。陷入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风,还在不知疲倦地吹拂着浓密的榕树叶,发出永恒不变的、沙沙的声响,如同亘古的低语。
几秒钟后,张甯缓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当她再次面向彦宸时,脸上所有的笑意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的目光,清冷如深秋时节、没有一丝涟漪的寒潭之水。没有一丝波澜,却又仿佛能够清晰地映照出人内心最深处的、所有隐秘的想法。
她的声音,也褪去了方才所有的温度,带着一种近乎寒澈刺骨的、令人心头发颤的冰冷。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般,砸落在彦宸的心上:
“我从来都不是你的师父!”
“我只是……你的同学!”
话音落下的同时,她迈开了脚步。姿态依旧优雅,如同高傲的天鹅,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的意味。缓慢地、却又毫不迟疑地,从他的身边,擦身而过。
她的裙摆,如同振翅欲飞的蓝色蝶翼,轻轻拂过他的手臂。带起一阵微凉的风。这阵风,和他身上残留着的、阳光的炙热温度,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冰火两重天的对比。
她的话语,如同数九寒冬里,从头顶浇下的一盆冰水,瞬间将彦宸从里到外浇了个透心凉!又像是一把无形的、沉重的巨锤,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上!让他瞬间如坠冰窖!
他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被冻结了。整个身形,如同被冰封的雕像般,僵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浅蓝色的、纤细的身影,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冰冷彻骨的疏离,一步,一步地,离他远去。背影决绝,没有丝毫留恋。
就在彦宸的心沉入谷底,以为一切都已结束,他们之间的那点脆弱联系即将彻底断裂之时——
一个清冷依旧、却似乎又悄悄融化了些许冰霜的、带着点无奈和习惯般命令口吻的声音,顺着风,清晰无比地飘了过来:
“后天开始!补习英语!”
“85分也能考出来!为师的脸,真是被你给丢光了!”
闻言,彦宸几乎是瞬间!满血复活!原地爆炸!
他猛地一蹦三尺高!动作之快、幅度之大,差点把脚下那片无辜的草皮都给整个蹬起来!
脸上所有的失落、僵硬、冰冷和空白,瞬间如同被阳光驱散的雾气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用任何言语来形容的、灿烂到近乎傻气的、足以照亮整个夏天的巨大笑容!
“真的?!太好了!师父!”
“那……那干脆明天就开始补课吧!行不行?”
“不对!要不……今天下午!就今天下午!我先请师父你吃冰激凌!吃到饱!来庆祝……哦不!不是庆祝!是来纪念!纪念我们伟大的期末考试终于结束!以及同样伟大的暑假,正式开始!”
他像一只终于跳出了如来佛祖五指山、重新获得自由的顽皮猴子!围着正缓步前行的张甯,不停地蹦蹦跳跳,喋喋不休,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简直要冲破天际!
张甯听着身后那如同机关枪扫射般、瞬间恢复到“聒噪皮猴子”模式的吵闹声音,感受着他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没心没肺的、简单纯粹的快乐,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开始不受控制地突突直跳,脑仁一阵阵地发疼。
她脚步不停,甚至还下意识地加快了几分。在心里默默地、深深地叹了口气,开始有点后悔,自己是不是……刚才不该那么快就给他好脸色看了?
“唉……”她在心底无奈地想,“这家伙,难道是属弹簧的吗?稍微给点压力,能憋屈一会儿,老实一会儿。可一旦压力松开,立刻就能变本加厉地、加倍地弹回来!”
“这只皮猴子……果然……就是不该给他好脸子!”
但她的嘴角,却在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悄悄地、如同含苞待放的花蕾般,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微小、却又真实存在的、带着一丝宠溺和无奈的弧度。
夏日的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吹过高大的榕树梢,也轻轻吹起了少女柔软的发梢和飘逸的裙摆。
树荫下的故事,似乎暂时告一段落。
而那个即将到来的、充满了未知与可能的、漫长的暑假,以及属于他们的、更加漫长的、交织着汗水、泪水、欢笑与成长的青春,却仿佛才刚刚拉开了它绚烂夺目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