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宸还待再说。话还没出口,就被张甯柳眉一竖,警告地伸出食指点着他,打断了:“行了!不许再提这个事!一个字都不许再说!” 她的脸颊依旧绯红,但语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
彦宸立刻识趣地闭上了嘴,两只手飞快地在自己嘴巴前做了一个拉上拉链的动作,还不放心似的,又交叉着虚空画了两下,像是在拉链外又贴上了两道大大的封条,表示自己绝对“封口”。
张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在确认他“封印”的牢固程度。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依旧剧烈的心跳,思索了几秒,又觉得不妥,再次用那不容置疑的语气,恶狠狠地补充道:“也不准在脑子里想!听到没有?刚才看到的、听到的,统统给我从脑子里划掉!”
这下要求更高了。彦宸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几分,随即夸张地抬起一只手,食指拇指比成一个手枪的形状,对着自己的太阳穴,“砰”地做了一个开枪的动作,脑袋还非常配合地向另一边歪倒下去,仿佛真的将那段“不和谐”的记忆给一枪“清除”了。
看着他这副耍宝的样子,张甯紧绷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但还是努力板着脸。她慢慢地匀着呼吸,眼神飘向远处的竹林,又迅速移开,最后落在自己光着的、还带着些许溪水凉意的脚趾上,有些神游物外地,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音量轻轻咕哝了一句:“我们……我们长大以后……也会变得这么大胆吗?”
声音虽轻,但在刚刚经历过“听觉震撼”此刻又格外安静的两人之间,却清晰得如同在彦宸耳边响起。
彦宸原本还保持着“阵亡”姿势的脑袋,“唰”地一下弹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他那被“封印”的嘴巴紧闭着,却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某种“不平”,从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急促的“呜呜!呀呀!”的声音,同时两只手在身前拼命地比划着,一会儿指指张甯,一会儿指指自己,一会儿又疯狂地指指自己的脑袋,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凭什么呀?!凭什么你就可以随便说,随便想,我就连想都不能想,还要“爆头”处理?!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张甯被他那副抓耳挠腮、有口难言、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猴子似的滑稽模样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先前那点因“大胆”念头而升起的最后一丝羞窘也烟消云散了。她乐不可支地连连摆手,眉眼弯弯,笑得肩膀都在发抖:“好了好了!我也不说了!不想了,不想了!彻底划掉!”
看着她脸上那如释重负又带着狡黠的灿烂笑容,彦宸也终于憋不住了,紧绷的嘴角彻底垮掉,随即和她一起,在这片刚刚经历过“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竹林外,爆发出了一阵畅快淋漓、毫无顾忌的哈哈大笑。
笑声驱散了尴尬,也冲淡了那份挥之不去的“冲击”,只留下一种属于少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带着点小秘密的微妙情愫,在山风中悄然滋长。
两人重新整理好略有些凌乱的衣物和背包,方才那一番“惊魂甫定”后的嬉闹,倒是让身体也活动开了些。张甯穿好鞋袜,又仔细地将裤脚重新束好,这才感觉踏实了许多。
他们顺着那条被竹荫覆盖的石板路继续向上。此刻,日头已然挣脱了云层的最后一丝羁绊,毫不吝啬地将炽热的光线投射下来。先前在竹林中享受到的那份清凉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蒸腾而上的暑气,以及头顶被阳光炙烤得有些发烫的感觉。林间的蝉鸣似乎也因为这骤然升高的温度而变得更加声嘶力竭。
张甯额角的汗珠很快又密集起来,顺着脸颊滑落,她抬手抹了一把,眯着眼睛看了看头顶毒辣的日头,脚下的步伐却未曾放缓。彦宸默默地走在她身侧偏后一点的位置,看着阳光将她白皙的颈项晒得微微发红,心中一动。他放慢脚步,从自己那个几乎无所不包的军绿色大背包侧袋里,如同变戏法一般,摸索着掏出一顶折叠成一小块的深蓝色空顶棒球帽。他快走几步赶上张甯,极其自然地将帽子展开,轻轻巧巧地扣在了她的头上,顺手帮她压了压帽檐。
突如其来的阴影让张甯有些意外,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头顶,触到那柔软的布料和硬质的帽檐。她侧过头,看见彦宸正带着一脸“快夸我”的得意笑容看着她。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拒绝或者吐槽,或许是阳光确实太晒,或许是心底那点微妙的情愫在作祟,她只是微微顿了顿,然后默默地取下帽子,将原本有些散乱垂落在肩上的长发拢了拢,用手腕上一直戴着的橡皮筋迅速而麻利地扎成一个清爽的高马尾。乌黑柔顺的发丝在脑后束成一束,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将那顶空顶棒球帽戴回头上,仔细调整了一下帽檐的角度,遮住了刺眼的阳光。
阳光透过帽檐,在她脸上投下一片柔和的阴影,露出的额头光洁饱满,高高束起的马尾更显得她脖颈修长,青春洋溢。彦宸看着她这一连串流畅自然的动作,尤其是那重新戴上帽子的举动,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和满足,毫不吝啬地对着她竖起了两个大拇指,咧嘴一笑,无声地夸赞着。
张甯被他那副傻气的样子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微泛起一丝红晕,却不再是先前那种窘迫的红,而是带着点被认可的、淡淡的喜悦。她没有回应他的夸赞,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了这份来自“专业装备党”的贴心关照,然后转过头,继续向上攀登。帽檐下的目光,却似乎比之前更加明亮了几分。
又向上攀登了约莫一刻钟,山路转过一片树林后,眼前豁然开朗。一座掩映在苍翠树木间的道观,出现在他们眼前。说它是一座道观,其实更像是一片在荒草残碑中倔强存续的千年道场。几棵遒劲的老松如虬龙般盘踞在观宇四周,灰黑色的砖墙上布满了风雨侵蚀的斑驳痕迹,屋顶的瓦片也多有残缺,间或有几丛不知名的野草从缝隙中探出头来,在风中摇曳。这是一种破败与生机交织而成的独特美学,带着时光的厚重与沧桑,静静地诉说着岁月的流转。
“哇,这里就是那个道观吗?”彦宸显然也被眼前这副景象震了一下,语气中带着几分惊叹,“比我想象的……更有历史感啊。”
张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打量着。眼前的道观,与其说是一处宗教场所,不如说是一段凝固的历史。每一块残破的砖石,每一段断裂的碑文,仿佛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千百年来的风雨侵蚀与世事变迁。
道观的山门早已不存,只有两尊残破的石狮子还守在入口,其中一只的头部已经断裂,滚落在不远处的草丛中。踏入其中,院落并不大,仅存两座看上去还算完整的简易大殿,从殿前那褪色的木牌上依稀可以辨认出,一座是“三清殿”,另一座是“慈航殿”。木牌下还有小字注明,这两座殿宇是近年来由十方善信和当地村民自发筹款修复的。
两人轻轻推开三清殿那虚掩着的、发出“吱呀”声响的木门。殿内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火气息和一丝木料的霉味。正中供奉着三尊泥塑彩绘的三清天尊像。神像的工艺谈不上精致,更像是乡间巧匠的手笔,泥胎之上敷着彩绘,只是年代久远,色彩已有些剥落和暗沉,神像表面能清晰地看到几处用新泥修补过的痕迹,与周围的旧色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尽管如此,那三尊神像依旧宝相庄严,静静地俯瞰着殿内的一切。神像前的供桌上,摆放着一些简单的供品,几碟水果,几束线香,还有一个积了不少香灰的铜制香炉。
慈航殿内则供奉着慈航真人、药王孙思邈以及武财神赵公明的塑像,同样是粗陶彩绘,工艺朴拙,表面也留有民间善信修补的痕迹。与三清殿的肃穆相比,这里的香火气息似乎更浓一些,供桌上的供品也更丰富一些,显然,这些与百姓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神只,更受青睐。
两个少年在观内并肩而立,静静地观赏着这些历经沧桑的神像和殿宇,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偶尔从殿外传来的几声鸟鸣。这种宁静而古朴的氛围,让先前那段因“竹林奇遇”而有些浮躁的心绪,也渐渐沉淀了下来。
彦宸走到三清殿外廊下一个正在佝偻着腰、用一把大扫帚清扫落叶的老道士身旁,恭敬地微微躬身,低声和老道士攀谈了几句。张甯远远地看着,只见彦宸不时点头,脸上带着认真倾听的神情。过了一会儿,她看见彦宸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钱包,抽出好几张 “大团结”,双手递给了那位老道士。老道士先是推辞,但彦宸坚持着又说了些什么,老道士这才双手合十,口中念了句“无量天尊”,将钱收下了。
彦宸走回来时,脸上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对张甯说:“那位道长说了,这凤凰山顶离这里已经不远了,再爬个十来分钟差不多就能到。而且山顶视野特别开阔,是观景的绝佳位置。往南远远能看到市区,天气好的时候,往北看就是凤凰山机场!”
“你刚才给那位道长钱了?”张甯偏过头,看着他问道,语气里带着几分好奇。她记得彦宸平时花钱虽然不算吝啬,但也绝不是大手大脚的人,刚才那几张“大团结”加起来,对他这个年纪的学生来说,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嗯,”彦宸点了点头,表情很自然地回答道,“那是‘捐功德’。 道长说现在观里就靠香客们捐点功德钱。你看这道观,很多地方都破败了,那两间大殿和里面的神像,也都是靠着香客们一点一滴的捐助才慢慢修缮起来的。我们既然来了,也受了山水的滋养,略尽一份心意,也算是为这千年古迹的存续出点力吧。”他顿了顿,又笑着补充了一句,“而且,道长还说,心诚则灵,捐了功德,说不定一会儿爬山更有劲儿呢!”
张甯静静地听着,看着彦宸脸上那真诚的笑容,心中微微一动。她没想到,平日里看似大大咧咧、有时候甚至有些“沙雕”的彦宸,竟也有如此细致和虔诚的一面。他刚才那番话,不像是刻意说教,更像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认同。
两人辞别了道观,循着老道士指点的那条更加陡峭的山路继续向上攀登。
这段路,明显比之前的古道难走了许多。主要是还算平整的石板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小不一、错落分布的天然岩石,有些地方甚至需要手脚并用,抓住路旁突出的树根或者岩石才能勉力向上。阳光毫无遮拦地暴晒下来,汗水很快就浸湿了两人的衣衫。彦宸依旧走在前面,那个巨大的背包在他背上像一座小山,每一步都显得沉重却又异常稳健。他不时会停下来,回头看看张甯,伸出手,在她需要借力的时候拉她一把。
张甯咬着牙,努力跟上他的步伐。她的体力还算不错,但连续数小时的骑行和登山,此刻也感觉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每一次抬腿,都需要调动全身的力气。然而,看着前方彦宸那宽阔而可靠的背影,以及他时不时投来的鼓励眼神,她心中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又被激发了出来。
“宁哥,还行吗?要不……我把你那个包也背上?”又爬过一个陡坡,彦宸喘着气,看着额角汗珠不断滚落、脸颊通红的张甯,有些不忍地提议道。
“不用!”张甯几乎是立刻回绝,声音因为急促的呼吸而有些沙哑,但语气却异常坚定,“你管好你自己那个‘军火库’就行了!我……我还没那么娇气!”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倔强地仰起头。
彦宸看着她那双在汗水浸润下依旧闪闪发光的眸子,知道她是真的不想认输。他笑了笑,不再坚持,只是放慢了脚步,选择在一些特别难走的路段,提前找到稳固的落脚点,然后转身,向她伸出手。
张甯一开始还会有些犹豫,但几次之后,便也习惯了。她将自己微凉的手指搭在他的掌心,感受着他手掌的温热与力量,借着他的力道,一步步向上。她发现,有了他的帮助,那些原本看起来难以逾越的障碍,似乎也变得容易了一些。
越往上,树木反而渐渐变得高大起来,遮天蔽日,将灼热的阳光隔绝在外,带来了一片难得的阴凉。脚下的路也似乎平缓了一些,不再是那种令人绝望的陡峭。空气中,风声变得清晰可闻,带着山巅特有的清新与微凉,吹拂在两人汗湿的皮肤上,带来一阵舒爽的惬意。
“快看!宁哥!前面!前面就是了!”彦宸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兴奋,他指着前方一片豁然开朗的缓坡,加快了脚步。
张甯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前方不远处,浓密的树林如同拉开的帷幕般向两侧退去,露出一片沐浴在灿烂阳光下的、长满了青翠短草的宽阔缓坡。那缓坡一直向上延伸,最终融入一片蔚蓝得几乎透明的天空。几块形态各异的巨大岩石点缀在草坡之上,像哨兵一样守护着这片宁静的土地。
终于,在付出了艰辛的汗水和努力之后,凤凰山的山顶,到了!
和想象中那种尖削陡峭、立锥之地都没有的山峰不同,凤凰山的山顶竟然是一片面积颇为可观的、微微倾斜的平缓草坡。草坡上的青草被人精心修剪过一般,柔软而富有弹性,踩上去仿佛踏在厚实的地毯上。微风拂过,草叶如同绿色的波浪般起伏,空气中充满了青草的芬芳和阳光的味道。这里视野开阔至极,几乎没有任何遮挡。
两人扔下肩上沉重的背包,几乎是同时发出一声畅快的欢呼,然后便有些脱力地一屁股坐在了柔软的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任由山风吹拂着汗湿的头发和衣衫。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心中那份成功登顶的喜悦与满足,却像一束温暖的阳光,驱散了所有的辛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