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故人作别,了却最后尘缘,凌霄并未直接前往昆仑之巅,而是再次回到了那座最初的山间小道观。此番归来,心境与以往任何一次都截然不同。不再是游历后的休憩,亦非劫难后的疗伤,而是一种彻底的、近乎仪式般的告别。
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院中景象依旧。古井寂寂,老松苍苍,几片银杏叶被风卷着,在青石板上打着旋儿。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承载着他从初临此界的惶惑,到默默筑基的坚持,再到后来一次次归来沉淀的点点滴滴。此地,是他于此方世界的“根”。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如同一个最寻常的归客,在观中缓步而行。指尖拂过那被岁月磨得光滑的井沿,感受着那份沁人的冰凉;仰头望向那棵他亲手种下、如今已华盖亭亭的银杏树,金黄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烁着温暖的光泽。他甚至在厨房那略显陈旧的灶台前站了片刻,仿佛还能嗅到当年自己手忙脚乱煮出一锅半生不熟饭菜时的那股焦糊气。
这一切,都即将成为过往。
他行至供奉着三清道祖的简陋主殿,于蒲团上静坐了一日一夜。并非修炼,也非祷告,只是让心神与这片承载了他最初道途的土地做最后的交融与告别。当翌日清晨的第一缕曙光透过窗棂,洒在微尘浮动的大殿中时,他缓缓睁开眼,眸中最后一丝留恋化为绝对的清明与决然。
他起身,走出了道观,并未远去,只是在观门前那株老松下静立等候。
不过半个时辰,山道尽头便出现了一个略显匆忙的身影。那是一个穿着粗布短褂、肩上还扛着一捆新柴的年轻樵夫,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皮肤黝黑,身形矫健,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有神,带着山野之人的淳朴与灵性。他名唤石磊,正是三日前在山谷中听讲时,因一句“道法自然,何须强求形迹”而若有所悟,周身气机与天地隐隐共鸣,被凌霄暗中留意到的那个年轻人。
石磊见到站在松下的凌霄,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连忙放下柴捆,有些手足无措地躬身行礼:“道……道尊!您怎么在这儿?” 他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这位如今已被传为神明的人物。
凌霄看着他,目光温和而深邃,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其本心。“你叫石磊?”
“是,是的,小子石磊,就住在山下石家村。”年轻人更加紧张了。
“三日前,你听道之时,心中所思为何?”凌霄问道。
石磊挠了挠头,老实回答:“回道尊,小子没想太多。就是听您讲到‘道法自然’,忽然觉得……觉得这山、这树、这风,好像都活了过来,它们自个儿有自个儿的道理,我砍柴打猎,也该顺着它们的道理来,不能光想着自个儿方便。就这么一想,浑身好像就……就轻松了不少。”
言语质朴,毫无机心,却恰恰暗合了道家“无为而无不为”、“顺应自然”的至理。凌霄微微颔首,心中最后一点考量也烟消云散。
“石磊,”他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贫道飞升在即,此间道观,需寻一传人,持守道统,薪火相传。”
石磊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茫然。
凌霄不待他回答,继续道:“你心性质朴,暗合自然,与道有缘。贫道欲将此观观主之位,传于你。你可能持守?”
“我?观主?”石磊指着自己的鼻子,舌头都有些打结,“道尊,我……我就是个砍柴的,字都不认得几个,哪里做得了一观之主?这……这万万使不得!”
“道,在心,不在字;在行,不在言。”凌霄看着他,目光如同能照彻肺腑,“此地,不争香火,不涉江湖朝廷纷争,只求‘道法自然,薪火相传’八字。你只需秉持本心,守护好这片清净之地,让这缕道火不至熄灭,便是功德无量。至于能否光大,自有后来机缘,强求不得。”
说着,他袖袍一拂,两卷非帛非纸、散发着淡淡道韵的卷轴,以及一枚看似普通的青玉令牌,缓缓飘至石磊面前。
“此二卷,一为《先天一炁诀》根本之法,一为贫道游历所得的部分道藏杂论。令牌乃是观主信物,亦有些许防护之能。你好生研习,守护此地,静待有缘。”
石磊看着悬浮在眼前的卷轴和令牌,又看了看凌霄那平静而深邃的眼眸,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责任感,混合着巨大的机遇感,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张了张嘴,想拒绝,却发现自己在那目光下,连一个“不”字都说不出来。
他猛地跪倒在地,对着凌霄重重磕了三个头,抬起头时,眼圈已然泛红,声音哽咽却异常坚定:“道尊……弟子石磊,谨遵法旨!必以性命守护此观,传承道法,绝不辜负道尊所托!”
凌霄伸手虚扶,一股柔和的力量将石磊托起。“善。记住,道法自然,莫失本心。”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小小的道观,看了一眼那眼神已然变得无比坚定的新任观主,心中最后一丝牵挂,终于彻底落下。
目光,再无丝毫犹豫与回顾,彻底投向了那云雾缭绕、仿佛连接着无尽苍穹的天外。
此间俗事已了,红尘之缘已尽。
该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