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像被扯碎的灰布,砸在孟雁子后颈时,她打了个寒颤。
怀里1953年爆破日志的复印件早被雨水浸透,纸张边缘卷翘着粘在掌心,像块发烫的火炭——那上面用红笔圈着的雷暴预警误报四个字,此刻正顺着雨水渗进她皮肤里。
要来了。墙的低语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她突然想起昨夜纸条上的字:你妈没说完的话,在井底。手指无意识抠住砖墙裂缝,青苔混着雨水的腥气窜进鼻腔。
母亲的工作证照片在记忆里浮出来,照片上那个穿地质服的女人,领口别着的金属徽章正泛着冷光——那是西安市地质监测站的标志。
手机在掌心震动时,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按下接听键。老地,她的声音被雷声撕成碎片,二十年前登山事故那天的雷暴预警......是不是被人压下了?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突然粗重。雁子,你怎么......
我妈当年在地质监测站。她打断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是不是发现了异常?
是不是......
轰——
炸雷劈开天际时,老陈的身影突然从雨幕里浮出来。
他站在断墙顶端,防水布裹着的炸药包在脚边鼓成黑黢黢的山包,手里的遥控器泛着冷光,像条吐信的蛇。
让它塌了!老陈的吼声响过雨声,这墙记着陈素云的血,记着四十三条命的哭!
它不死,我们活不安生!
雁子的呼吸陡然停滞。
她看见老陈的裤脚在风里狂乱翻卷,膝盖处的补丁被雨水泡得透湿——那是陈素云生前最常补的位置。老陈!她踉跄着往前冲,雨水灌进运动鞋里,你妻子日记最后一页写着我看见光!
那不是幻觉,是雷云放电前的辉光!
她当时还清醒,她想活!
老陈的手指在遥控器按钮上顿住了。
雨珠顺着他斑白的鬓角往下淌,滴在满是泥污的衣襟上,洇开个深色的圆。你怎么......
她在等救援信号!雁子的声音拔高,混着雨声撞进断墙的裂缝里,可那天的预警被压了,救援队没出发!
她等不到你买的红围巾,等不到能接住她的人!
住口!老陈突然嘶吼,眼白里爬满血丝,是我没在!
是我他妈的请假去买围巾——
所以你更不该让墙替你背罪!
话音未落,雨幕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李咖啡冲进来时,怀里的木箱撞得他踉跄,箱盖上老酒馆·静默系列的刻痕被雨水洗得发亮。雁子!他抹了把脸上的水,声音哑得像破了的鼓,别让他一个人扛!
雁子的视线扫过他怀里的木箱,忽然想起老酒馆地下室那排蒙灰的酒罐。静默系列是李咖啡奶奶临终前封的,说要等能听见墙哭的人来喝。
此刻木箱缝隙里飘出若有若无的酒香,混着雨水的冷,直往她鼻腔里钻。
老陈!她深吸一口气,金手指在太阳穴突突跳动。
二十年来所有碎片突然在眼前炸开:张建国断绳前的尖叫,王秀兰塞在石头缝里的半块馍,陈素云攥着登山扣的手——那枚扣环上还挂着半条红毛线,是给老陈织围巾剩下的。
张建国,34岁,最后一句:背包绳断了,抓不住了她开口,声音像被雷劈过的铜钟,王秀兰,29岁,遗言在急救包夹层:娃还在等我蒸馍
雨幕里有抽噎声响起。
小禾不知何时挤到人群最前,举着社区喇叭的手在发抖,扩音器把雁子的声音送得更远:刘卫国,52岁,手机里存着女儿婚礼视频,没来得及发......
老陈的膝盖开始打颤。
遥控器在他掌心沁出冷汗,像块烧红的铁。
当雁子念到陈素云,38岁时,他突然跪了下去,泥水污染的裤管在地上洇开大片深色。
她说......雁子的声音发颤,我看见光,我想活下去
老陈的喉结滚动着,从怀里摸出张泛黄的结婚照。
照片背面的字迹被雨水泡开,模糊的等你带我看雪六个字,像道裂开的伤口。那天雪下得大......他的声音碎成渣,我想着买条红围巾,她戴肯定好看......遥控器掉在泥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结婚照边角。
李咖啡趁机冲上断墙。
他撬开木箱的动作很轻,像在拆什么易碎的宝贝,最后一杯静默酒在雨里泛着琥珀色的光。这酒封了三十年,他仰头灌下一口,又对着墙缝吐出去,我奶奶说,酒是活的,能替人说没说出口的话。
酒液没入砖缝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原本渗着雨水的裂缝里,突然涌出清冽的酒香,像老酒馆灶台重燃的烟火。
墙体深处传来闷闷的震动,和着雨滴落地的节奏,竟成了段熟悉的调子——是《更鼓令》,西安城传了几百年的更夫调,只是尾音多了丝哽咽。
是墙在回应!老地举着地质监测仪冲过来,屏幕上的波形图疯狂跳动,声波频率和古城墙共振记录完全吻合!
老陈颤抖着伸手摸墙。
雨还在下,可他脸上的水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素云?他轻声唤,是你吗?
墙没有回答,却有细碎的砖屑簌簌落下,落在他手背。
向谁轻轻拍了拍他。
雁子的太阳穴疼得要裂开。
金手指全开的后遗症涌上来,眼前的雨幕开始重影。
她看见李咖啡转身冲她跑来,雨水顺着他发梢滴在木箱上,溅起细小的水花;看见老陈趴在墙上,肩膀一抽一抽;看见小禾举着喇叭,自己的声音还在继续,像条不会断的河。
雁子!李咖啡的声音突然近在咫尺。
他怀里的温度透过湿衣服传来,混着酒气和雨水的凉,我接住你了。
调对了?她哑着嗓子笑,眼前发黑,这次......调对了?
调对了。他的呼吸扫过她耳尖,这杯叫,是给所有没说出口的话的。
意识沉入黑暗前,她恍惚看见一口老井。
井边站着个穿地质服的女人,手里攥着本沾泥的笔记本。
女人抬头时,脸和记忆里母亲的照片重合了。
她指尖悬在二字上方,钢笔尖滴下一滴墨,晕开个模糊的圆。
妈......她呢喃着,彻底陷入黑暗。
雨还在下。
风穿残墙而过,裹着酒香往远处去,像群终于找到归途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