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纱帘漏进出租屋,孟雁子在镜前卷起左袖时,指节泛白。
锈线比昨夜更嚣张了。
暗褐色纹路从腕骨内侧攀至肘窝,像条蛰伏的蛇,红痕边缘凸起的颗粒硌着指尖,像砂纸磨过皮肤。
她想起上周给独居老人张奶奶送降压药时,老人指着老藤椅上的裂纹说这是时间爬的疤,此刻这疤正爬在她血肉里。
手机在床头柜震动,她扯过睡衣盖住胳膊,摸到备忘录图标时停顿了三秒。
第108条备忘录的标题在屏幕上跳动:2020年3月17日 李咖啡说去终南采野梅。
她记得那天他穿灰毛衣,左袖口脱了线,说话时呵出的白雾里飘着薄荷糖味——因为前晚调了三杯青柠莫吉托,他总说那是清醒的醉。
指尖悬在删除键上,她忽然想起大护上周的话:你的血象像被什么啃噬着,铁离子异常沉积,像......医生没说完,但她在显微镜下见过自己的血样,红细胞边缘凝结着细碎的锈渣。
的一声,备忘录消失的瞬间,她下意识摸向胳膊。
锈线最前端的暗褐竟淡了半寸,像被橡皮擦轻轻抹过。
她屏住呼吸,后颈渗出冷汗——原来遗忘,真的能止痛。
社区医院的消毒水味刺得人鼻尖发酸。
大护捏着采血针的手顿了顿:血红蛋白又降了0.3,铁离子浓度......他推了推无框眼镜,显示屏上的曲线像道悬崖,像锈在血管里长。
小光的光疗仪蓝光亮起时,雁子盯着自己胳膊。
锈线在冷光下泛出暗紫波纹,像被惊醒的蚯蚓。试试减少记忆回放频率?小光的手指在操作面板上移动,我表姐有过类似症状,她说刻意不去回忆......
不行。雁子打断她,声音比平时高了半分。
社区公告栏上贴着的居民诉求记忆表在眼前晃,72户独居老人的用药时间、34家商铺的消防隐患、12个留守儿童的补课安排,全在她脑子里排成队。我是社区工作者,记不住这些,就是失职。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齐伯的语音跳出来:别再碰守心会的档案了,锈线会认人。她捏着手机冷笑,转身时却扶住墙——李咖啡昨晚的脸突然浮现在眼前,他倚在老酒馆吧台上,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雁子,你说什么?
我刚调了杯仲夏夜,你尝尝......
她没告诉他,那是她第三次提醒别喝太晚。
暴雨是在傍晚六点整砸下来的。
东木巷老楼的维保短信弹出时,雁子正给张奶奶送新配的老花镜。
雨幕里的老楼像块泡软的姜糖,墙体裂缝从一楼爬到三楼,蛛网般蔓延。
里面还有三户!物业小刘拽住她雨衣,消防五分钟到,您别——
雁子已经冲进楼道。
霉味混着雨水灌进鼻腔,她贴着墙根往上跑,每一步都能听见墙皮簌簌掉落的声音。
二楼转角的裂缝里渗出黄泥水,她闭眼,强行调用记忆回响——三个月前排查安全隐患时画的结构图在脑海里展开,梁距、承重墙、逃生梯位置,像用刻刀一笔笔凿进去。
刺痛从肘部炸开。
锈线顺着血管往肩颈窜,皮肤下像埋了烧红的铁丝。
她咬得舌尖发腥,摸到三楼东户的门时,指甲在门上抠出白痕。快撤!她喊,但门内没有动静。
最后一丝意识里,她摸出钥匙,在潮湿的砖面上刻下三楼东户速撤七个字,字迹未干,眼前就陷进黑暗。
李咖啡是被齐伯的电话砸醒的。东木巷老楼,孟雁子在里面。他抓过外套时撞翻了吧台上的摇酒器,冰锥当啷落地,在地上滚出好远。
雨幕里的老楼像头垂危的巨兽,他在废墟边缘看见她时,呼吸差点停了。
她瘫在泥水里,白衬衫浸透雨水贴在身上,左袖滑到肩头,锈线绕过锁骨,像条暗红的锁链。
雁子?他跪在她身边,手刚碰到她脸就缩回——烫得惊人。
掰开她紧握的拳头时,半瓶琥珀色液体滚出来,标签上遗忘·雁三个字被雨水晕开。
那是他用最后一滴奶奶的白酒基,混着自己三个月的记忆调的,本想等她生日时......
他拧开瓶盖,喂她喝下。
奇迹发生了——锈线像遇了雪的冰,从锁骨开始缓缓褪回手腕。
她睫毛轻颤,喉咙里溢出模糊的音节:咖啡......你又忘了我昨天说的话吧?
他抱紧她,雨水顺着发梢滴在她额角:可我记得你疼。
天明时雨停了。
救援队循着砖墙上的刻字,从三楼东户救出带着哮喘孙子的王阿姨,从二楼西户背出坐轮椅的赵爷爷。
大护的检测报告拍在桌上时,纸角沾着泥点:血锈指标回落,但不是治愈......他顿了顿,是转移。
雁子望着掌心褪色的红痕,忽然起身走向社区公告栏。
风掀起她的衣角,她伸手撕下那张贴了三年的居民诉求记忆表,纸张边缘的胶在墙上扯下小块墙皮。
她摸出新本子,封皮是深褐色的牛皮纸,像城墙砖的颜色。
第一行字落下时,笔尖在纸上压出凹痕:2023年4月15日,我决定,把记忆还给城墙。
纸页被风掀开一页,露出空白的内页,在晨光里泛着温柔的黄。
她没回头,鞋跟叩在青石板上,声音清脆得像敲在城砖上。
而远处钟楼的阴影里,齐伯握紧手中的旧档案袋。
袋口露出半张照片,是二十年前的古城墙,墙根下站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手里攥着块刻字的砖——和雁子此刻拿的本子,颜色一模一样。
他望着雁子逐渐远去的背影,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将档案袋按在胸口。
风卷着晨雾掠过钟楼飞檐,檐角的铜铃轻响,像谁在说:该醒了,该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