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壁上那层温意还没散,雁子的指尖就像被烫到似的缩回。
她望着桌上被水洇开的便签,今日工作后面跟着的东木巷三户独居老人几个字,忽然变得陌生——张奶奶、王爷爷、赵阿姨,这些名字在她脑子里转了两圈,竟连一张脸都对不上。
她猛地拉开抽屉。
从前总塞得满满当当的笔记本堆不见了,只余下一本封皮泛白的硬壳本,翻开来,每一页都干净得晃眼。
社区打印机的嗡鸣从隔壁传来,她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响,像碎瓷片落在地上。
雁子?隔壁办公室的小刘探出头,手里还攥着刚印好的表格,你今天不是该去东木巷......话没说完就顿住了,因为他看见平时永远把工作笔记贴在胸口的孟雁子,此刻正攥着空白本子,指节泛白。
雁子没答话。
她转身时袖口蹭过桌角,那里有块淡色的线痕——从前李咖啡用旧铜铃给她缝在袖口的,说是爬山时走散了能听声找。
后来铃铛在终南山的暴雨里丢了,线痕却留着。
此刻她无意识摩挲那道线,忽然像被电流击中似的抖了下——不是痛,是某种细微的震颤,从指尖窜进掌心,像有人用指节轻轻敲她的肉。
我......出去一趟。她对小刘扯了个笑,羽绒服下摆扫过门框时带起一阵风,吹得便签纸在桌上打了个转。
回民街的风裹着糖炒栗子香。
老酒馆的门帘是枣红色的,李咖啡正蹲在门后擦铜酒壶,抬头时正撞进一双清澈的眼睛。
那双眼他太熟了,从前总像装着终南山的溪水,现在却蒙着层雾,像隔了层毛玻璃。
你是......这里的调酒师?雁子站在门槛上,身后是晃眼的日头,把她的影子投在他脚边。
铜酒壶一声砸在青石板上。
李咖啡蹲在原地没动,喉结滚了滚,过了三秒才伸手去捡。
指腹蹭到壶身的瞬间,他想起三个月前雁子发着烧攥着这把壶说,想起自己连夜用布裹着焐了半宿。
现在壶还是凉的,他的手却先热了。
他直起腰,把壶放回柜台,动作慢得像在拆炸弹,今天想喝点什么?
雁子没急着坐。
她盯着他围裙上的酒渍——那片深褐色的痕迹,像极了去年暴雨天他给她调的,金酒混着接骨木糖浆,后来全洒在了她登山靴上。
可此刻她眼里没有回忆,只有认真的困惑:给我一杯......能让手暖起来的水。
李咖啡转身时背有点僵。
他摸黑从保温桶里倒了杯温水,杯壁上很快凝出细密的水珠。
递过去时两人指尖相触,他的手抖得厉害,水溅在她手背上,她却像没知觉似的,捧着杯子闭眼。
这温度......我好像在哪见过。她睫毛颤得像被风吹的蝶,不是烫,是刚好能焐透骨头的暖。
李咖啡低头擦着永远擦不干净的酒杯,玻璃在他指腹下发出细碎的响:你记得的,从来不是味道。他声音轻得像酒馆后巷的风,是温度。
那夜的月光把无字碑照成了玉。
齐伯蹲在碑前的火盆边,火柴擦了三次才点着。
第一张纸条飘进火里时,是张皱巴巴的离婚协议,第二张是泛黄的情书,第三张边角有焦痕——是个母亲写的宝宝今天满百天了,可妈妈抱不到你。
小尘的投影仪在碑前支着,白幕布上跳动着拓印的纹路。
人群里有人抽鼻子,有人小声说我家那口子走前也爱来这,火盆里的纸灰打着旋儿往碑上飘,像一群白色的蝴蝶。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幕布上的纹路突然动了,细如发丝的凹痕像活了似的游走,左一道右一道,最后竟拼出张模糊的笑脸——眼睛弯弯的,嘴角翘着,像极了齐伯二十年前弄丢的小宇。
老碑站在人群最后,眼镜片上蒙着层雾气。
他摸了摸碑身,触手是温的,像有无数小太阳在石头里发光。原来记忆真的可以......他喉咙发紧,后半句被风卷走了。
雁子开始每天绕着城墙走。
她不再带笔记本,只揣着一沓空白便签纸。
某天下着细雪,她走到南门铁门时,指尖刚触到锈迹就顿住了——不是用眼睛看,是用皮肤到的,那里有团沉下去的难过,像块泡了水的棉花。
她蹲下来,在便签上写:2023年5月6日,这里有人很难过。然后撕下来贴在铁门缝隙里。
转身要走时,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阿锈攥着那张便签,眼泪砸在5月6日上,把晕成了朵小花:我爸......就是那天走的。他吸了吸鼻子,把纸条小心折好塞进外套内袋,我替他收着。
李咖啡的《遗忘手记》写到第十五页了。
他在台灯下翻着本子,钢笔尖悬在第15条忘了我们第一次吵架的原因。墨迹晕开前,他又添了句:当她推门进来时,我心跳得像打鼓。
翻到最后一页时,他愣住了。
空白处有行小字,笔迹是雁子的,带着点向右歪的弧度:你忘了我,可你的身体记得我。
钢笔地掉在桌上。
他抓起本子的手在抖,眼泪砸在两个字上,把纸洇出个小坑。
窗外的雪越下越密,地下暗渠里那道融合了遗忘·雁酒液的光流仍在走,途经的每块砖石都泛起极淡的暖光,像给古城墙织了条看不见的围巾。
老碑站在城墙上看天。
阴云压得很低,北风里有股清冽的甜,是初雪要来了。
他摸了摸怀里的怀表,指针正朝着初一的方向走。
远处传来小尘的喊声:齐伯,纸够了!他笑了笑,把怀表贴在耳边——里面有细微的滴答声,混着城墙砖下光流的轻响,像首没写完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