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子尖刚嵌进砖缝,李咖啡就听见指节发出的轻响。
地窖的潮气裹着陈酒味漫上来,渗进他后颈的汗毛里——这是奶奶生前总说的老房子叹气,可此刻他却觉得,连砖缝里漏出的风都在发抖。
吱呀——
第一块地砖翻起来时,霉灰扑了他一脸。
李咖啡眯眼咳嗽,借着手机冷白的光,看见下方压着块黑黢黢的蜡块。
三层蜂蜡裹着本旧书,边缘被虫蛀出细密的小孔,封皮上七情未调,八味未启六个字像被雨水泡过,淡得只剩影子。
他喉结动了动,指尖刚触到蜡层,就听见一声——最外层的蜡壳裂了,露出里层暗黄的纸页。
是麻骨笺。
身后突然响起的女声惊得他差点松手。
小夜不知何时蹲在了他身侧,发梢沾着地窖的湿气,眼镜片上蒙了层白雾。
她捏着放大镜的手很稳,指甲盖泛着修复古籍时染的茶渍:唐代工艺,遇热显字......话音顿了顿,她抬眼时镜片反光,可它也在吃记忆。
李咖啡的手指顿在半空。
他忽然想起昨夜温水杯底的口红字——你忘了的,我替你记得。
此刻酒谱里飘出缕极淡的桂香,他鬼使神差翻开内页,干枯的桂花掉在他手背上。
那是奶奶每年中秋必晒的金桂,往年此时她总说:阿啡,桂子落进酒里,思念就有味道了。可现在他盯着条目下空白的批注栏,突然发现——他记不起雁子最后一次笑时,眼角的弧度是像月牙,还是像被风吹皱的湖面。
陶坛砸地的巨响震得酒瓶差点从他怀里飞出去。
老坛破门而入时带翻了门口的酒架,酱色粗布衫沾着泥点,手里还攥着半块没扔完的陶片:你们这些混账!他踉跄着扑过来,脸上的皱纹因暴怒拧成一团,当年我儿子就是被一杯安心酒骗着喝到死的!
情绪酒不是疗伤药,是毒!
李咖啡本能地把酒谱护在胸前。
老坛的唾沫星子溅在他脸上,混着陶片碎裂的酒气,那是五年前安心酒用的龙舌兰味——他记得,因为那天雁子抱着社区的失独老人在酒馆哭了整夜,说要是这酒真能让人安心,该多好。
你们拿感情当燃料,迟早烧干净自己!老坛的吼声响彻整个酒馆,他抄起条凳要砸,却被大炉拦住了。
大炉没说话,只是往墙角的炉灶里添了把松柴。
火苗地窜起来,映得老坛的脸忽明忽暗。
李咖啡望着跳动的火光,鬼使神差把酒谱凑了过去——麻骨笺遇热泛起暗纹,半幅配方图渐渐显形:思念:取终南山雾,配离人泪,以心火三蒸。
老坛的骂声突然卡住了。
他盯着火光里的字,喉结动了动,陶片掉在地上。
大炉添柴的手顿了顿,松枝在火里发出轻响,像极了奶奶当年烧旧酒谱时的声音。
华清池的水汽漫过李咖啡的睫毛时,他正把最后一根发丝投进铜壶。
那是雁子去年冬至爬山时落在他围巾上的,墨黑里掺着根银的,他当时笑她未老先衰,她追着要打他,红呢大衣在雪地里晃得像团火。
火候到了。
酒雾在水面凝成淡影,围观的游客屏住了呼吸。
李咖啡看见穿着那件红大衣,正低头数台阶——三年前的驴友活动,她非说终南山的台阶数不对,偏要一个个数清楚。
他伸出手,指尖触到虚影的瞬间,雾气地散了,只余下一滴冷露落在掌心。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他摸出来,是雁子今早发的消息:社区新来的小孩说看见城墙砖里有光,像星星在哭。他想回我在华清池调你,可手指悬在屏幕上,突然发现——他忘了她最爱的咖啡是卡布奇诺还是拿铁,却清晰记起上个月吵架时,她咬着牙说李咖啡,你就是个烂尾承诺专业户,眼尾的泪痣跟着颤。
小夜的台灯亮了整夜。
她趴在桌上拼残谱,鼻梁上的眼镜滑到鼻尖,面前堆着三十多片碎纸。
当思念之后标注:调成者,失一情忆几个字完整浮现时,她的笔尖破了纸。
酒馆后巷的风裹着油泼辣子香钻进窗户。
李咖啡蹲在垃圾桶前,火光照亮他泛红的眼尾。
第一张复写稿在火里蜷成灰蝶,他喃喃:如果忘了她的声音,还能调出她的心跳吗?灰烬被风卷起,飘向朱雀门方向,正好落进雁子刚安置的记忆归碑结界里——红线地颤了下,像被谁轻轻拨了根琴弦。
子夜的城墙根有点凉。
雁子摸着腕间灼烫的金痕往下走,锈线在她脚边蜿蜒,像条引路的蛇。
她顺着脉动钻进回民街地下,潮湿的墙缝里传来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那不是求救声,是金属摩擦的轻响。
她蹲下来,看见一截锈蚀的铁管卡在砖缝里,管口露出半截铁皮哨子,漆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只余几星蓝漆。
雁子刚把哨子抽出来,它突然发出声极弱的鸣响,像片被风吹皱的树叶。
阿啡?她轻声唤,想起李咖啡说过,他童年最宝贝的就是奶奶给的铁皮哨子,后来不知道丢哪了。
同一时刻,老酒馆的灶前。
李咖啡望着刚调出的酒,杯壁上慢慢浮出两行小字:你替我记着,我替你忘着。他端杯的手顿在半空,突然迷茫——这酒,究竟是为谁而调?
雁子握着哨子往回走时,金痕不再灼痛了。
她摸出手机给大缝发消息:明天带样东西给你看看。屏幕蓝光映着她的脸,哨子在掌心里凉丝丝的,像块没化完的冰。
城墙角的更漏敲响子时三刻,她听见远处传来老酒馆的门轴声,隐约有调酒杯碰撞的脆响。
风卷着哨音的余韵钻进她的衣领,她突然想起,李咖啡总说凉咖啡才有味道,可此刻她握着这枚旧哨子,却觉得——有些东西,凉了,反而更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