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与家人享受团聚的时光中,关于迎娶孙尚香的具体事宜被提上了日程。此事关乎两家联盟的稳固,更关乎一位女子的终身与体面,容不得丝毫马虎。
消息传至九江郡,留守主持扬州及江夏前线联络事务的重要谋臣张纮,与同僚仔细商议后,认为此事需谨慎处置。他亲笔修书,派快马送至东海,向刘备陈明利害:
“主公亲往江夏迎娶,虽显诚意隆重,然则,主公亲率兵马进入孙权实际控制之江夏地界,恐引孙权及江夏将士疑虑,易生变故。且荆州刘表,素来忌惮主公与孙家联合,若主公大军逼近江夏,刘表难免紧张,或会有所动作,反增风险。为稳妥计,窃以为,当依礼制,遣上卿重臣为使者,先行至江夏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完成前诸礼。待亲迎之时,主公可移驾至我境内之庐江郡,以示尊重与诚意,亦便于掌控全局。如此,既全礼数,显主公对孙小姐及孙家之重,又避嫌避险,稳两家联盟之基。”
刘备览信,深以为然。张纮思虑周详,老成谋国。他当即回信,全权委托张纮代表自己,与江夏孙家具体商定迎娶的各项细节,包括聘礼规格、婚期吉日、礼仪流程等,务求妥当,不使孙家感觉受轻视,亦不失己方体统。
张纮得令,凭借其深厚的儒学修养、出色的外交辞令以及与江夏士族良好的人脉关系,与江夏方面展开了细致而有效的磋商。过程虽有博弈——孙权、周瑜自然希望借联姻获取更多实质支持与政治资本,但张纮牢牢把握住“礼仪”与“现实”的平衡,既展现了刘备方的诚意与实力,也未做出超出范围的承诺。最终,双方敲定了以最高规格的“诸侯婚仪”为蓝本,略作简化的迎娶方案。婚期定在了来年开春,万物复苏的吉日。
公元201年春,冰雪消融,江河解冻。刘备按照议定程序,派遣麾下最为信赖、长于礼仪交涉的重臣简雍、孙乾为正副使者,携带丰厚的聘礼——金银珠玉、丝绸锦绣、典籍乐器、乃至象征性的铠甲兵器,以及刘备亲笔的婚书,率领一支规模适中、仪仗鲜明的队伍,自东海出发,渡淮河,经九江,浩浩荡荡前往江夏纳聘迎亲。这支队伍不仅代表着刘备的诚意,也在向沿途乃至天下展示着这位新兴霸主的威仪与富庶。
与此同时,刘备带着典韦及无当营亲卫数百人,轻车简从,南下进入了自己治下的庐江郡。庐江郡治舒县,与江夏郡隔长江相望,距离适中,既能彰显对迎亲之事的重视,又将自身置于绝对安全的己方控制区内,进退自如,静观其变。他下榻于舒县原本的郡守府,一边处理着从青、徐、冀、幽各州送来的政务军情简报,一边等待着江夏方面的消息,以及……那场即将到来的婚礼。
然而,就在这桩牵动多方神经的婚事有条不紊推进之时,一位不速之客,或者说,一位命运似乎正在拐弯的奇才,悄然来到了九江,出现在了张纮的面前。
此人便是庞统,庞士元。年约三旬,其貌不扬,甚至可说有些丑陋,浓眉掀鼻,黑面短髯,形容古怪。但若与之交谈,便会立刻被其眼中闪烁的智慧光芒与言语间纵横捭阖的气度所吸引。他出身荆州襄阳名门,少年时便有才名,被誉为“南州士之冠冕”。然而,其貌不扬成了他仕途上最大的绊脚石。
此前,庞统在荆州隐居求学,其才学深受名士司马徽、庞德公赏识。眼见天下纷乱,英雄并起,庞统亦有出世济世之志。司马徽与庞德公均认为,当今天下,能用人唯才、不重虚表者,首推刘备。尤其是刘备近年来崛起之势迅猛,麾下虽人才济济,但以刘备之胸襟,断不会以貌取人。他们建议庞统前往投效。
庞统却有些疑虑。他对司马徽言道:“刘使君麾下,文有诸葛孔明、徐元直、贾文和、张子纲等,武有关、张、赵、太史等,皆当世英杰,谋士如云。统此时前往,不过锦上添花,未必能受重用,得以尽展所长。不若先往他处,若能显名建功,再投刘使君,或更受重视。”
于是,庞统首先选择了近在咫尺的荆州牧刘表。刘表号称“八俊”之一,好名誉,喜儒雅。庞统满怀希望前往襄阳求见,递上名刺与文章。刘表闻其名,本欲接见,然左右近臣先见庞统容貌,皆露鄙夷之色,进言道:“庞统形容古怪,恐非端正之士,且狂生之名在外,恐惊主公。”刘表素重仪表风度,闻言便生了轻视之心,只派人敷衍接待,未予实质职位。庞统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既在荆州受挫,庞统又将目光投向了正与刘表对峙、急需人才的江夏孙权。此时孙权坐镇江夏,周瑜为辅,锐意进取。庞统渡江至江夏,求见孙权。孙权听闻庞统之名,倒是亲自接见。然而,甫一见面,孙权见庞统容貌粗陋,举止亦不似寻常名士那般温文尔雅,心中先自不喜。交谈间,庞统纵论天下,言辞犀利,直指江夏内政外交之弊,虽见解独到,却让年轻的孙权感到咄咄逼人,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加之周瑜当时正全力应对荆州战线与整合内部,对这位貌丑言直的“狂士”兴趣不大,未加力荐。最终,虽有鲁肃的极力推荐,孙权也仅以寻常客礼相待,未予官职。庞统再次碰壁。
接连两次因相貌而遭冷遇,庞统心中郁愤,更觉司马徽、庞德公所言不虚。当今天下诸侯,皆重虚名外貌者多,能识真才于牝牡骊黄之外者少。或许,真只有那位以仁德宽厚、用人不拘一格着称的刘备,才是值得托付的主公?
此时,刘备派遣简雍、孙乾出使江夏迎亲的消息传来,张纮作为刘备在东南方向的重臣,正坐镇九江协调各方。庞统想起司马徽最后的叮嘱:“若他处不顺,可往见张子纲。子纲雅量高致,识人于微,且为刘使君心腹,或可引荐。”
于是,庞统收拾行装,离开江夏,北上来至九江,拜谒张纮。
张纮初见庞统,亦是因其相貌微微一怔,但随即恢复如常,温言请坐,奉茶叙话。庞统也不绕弯,直言来意,并提及司马徽、庞德公的推荐。张纮并未因庞统外貌而有丝毫怠慢,而是认真倾听其言,并就当前时势、经学典籍、治国用兵之道与之交谈。
不过半个时辰,张纮心中已掀起波澜。此人才思之敏捷,见识之深远,对天下大势剖析之透彻,对军政要务见解之精辟,实乃罕见!其言谈或许不够圆滑,甚至有些尖锐,但每每一语中的,直指要害。确如司马德操、庞德公所言,有王佐之才!
张纮当即修书一封,笔力遒劲,言辞恳切,向刘备极力推荐庞统,称其“才器非凡,非百里之才,使君若得之,当委以重任,必能裨补阙漏,广益良多”。他将荐信交与庞统,叮嘱道:“士元可持此信,前往庐江舒县面见主公。主公求贤若渴,必不以貌取人,定能识君大才。”
庞统接过荐信,心中感念张纮知遇之情。然而,他性格中那份傲气与想要真正检验刘备是否真如传闻般唯才是举的念头,再次升起。他将荐信仔细收好,却并未打算第一时间出示。
数日后,庞统抵达庐江舒县。他未去驿馆,亦未通过郡县官吏通报,而是直接来到刘备暂居的府邸门前,对守卫言道:“荆州襄阳庞统,特来拜见刘使君,有天下事相商。”语气平淡,只自称姓名,不提张纮,更无任何夸张自荐之词。
守卫见其貌不扬,衣着简朴,口气却不小,有些将信将疑,但见其气度沉凝,不似寻常狂生,还是入内通禀。
此时,刘备正与田畴议事,闻报庞统求见,手中简报微微一顿。
庞统?庞士元?
“快请!”刘备放下竹简,对田畴笑道,“子泰稍候,一位大才到了,不可不见。”
田畴见主公神色郑重中带着欣喜,知来者不凡,便拱手暂退至侧室。
不多时,庞统在亲卫引领下,昂然而入。他步幅沉稳,目光平视,虽相貌粗陋,但那股渊渟岳峙、腹有锦绣的气度,却随着他的步入而弥漫开来。他走到堂中,对着主位上的刘备,不卑不亢地拱手一揖:“荆州襄阳庞统,拜见刘使君。”
声音清朗,并无谄媚,也无故作清高。
刘备端坐,目光坦然地将庞统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确实,这副尊容,在讲究“容止可观”的东汉士人圈中,堪称“异类”。难怪刘表、孙权不喜。但刘备是何人?前世今生,奇人异士见过不知凡几,皮囊美丑,岂是衡量人才的标准?他更在意的,是那双眼睛中闪烁的智慧之光,是那份面对自己这位雄踞数州的诸侯时,依旧从容淡定的心态。
“先生不必多礼。”刘备伸手虚扶,语气平和,“备久闻先生之名,今日得见,幸甚。请坐。”
亲卫搬来坐席,庞统谢过,坦然坐下,目光平静地迎向刘备的审视。
“先生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见教?”刘备开门见山,既未寒暄客套,也未因其貌丑而流露任何异样,仿佛面对的只是一位寻常的来访士人。
庞统心中微动。刘备的反应,平淡得出乎意料。没有因他的名声而特别热情,也没有因他的相貌而有丝毫轻视或惊讶,就像对待一个普通的献策者。这份平常心,反而让庞统高看了一眼。
“统一介布衣,本无见教。”庞统缓缓开口,“然,行走四方,见天下扰攘,生灵涂炭,心中不免有些愚见。闻使君以仁德匡扶汉室,志在安定天下,故不揣冒昧,前来一见,欲就天下大势,略陈管窥之见,以就正于使君。”
“哦?”刘备身体微微前倾,露出感兴趣的神色,“愿闻其详。”
庞统见刘备不绕弯子,直接切入核心,眼中精光一闪。好!这才是雄主气度!不拘小节,直指根本。他不再犹豫,清咳一声,朗声剖析起来,声音在厅堂中回荡:
“今观天下,群雄割据,然大势渐明。使君自青州奋起,连年征战,已据青、徐、扬三州之地,去岁北伐,更鲸吞幽州,横扫冀北,河间、安平、清河、巨鹿、中山、常山、赵国等郡望风归附,邺城虽未下,然袁氏根基已摇,使君尽得河北精华之地,带甲数十万,粮秣充足,民心归附,此可谓‘横跨青徐,虎踞河北’,已成天下第一大势力,隐隐有当年光武陛下据河北而望天下之势!”
他先肯定了刘备的基业,随即话锋一转:“然,强邻环伺,隐患亦存。”
“其一,袁绍虽死,其子袁尚、袁谭虽于邺城争斗不休,然袁氏余威尚在,犹占据魏郡坚城及并州太原、上党、西河数郡。若二袁能幡然醒悟,罢斗言和,团结残部,再北连乌桓、鲜卑等胡骑为援,据并州表里山河之险,其势力仍不可小觑,足为我北方大患。”
“其二,曹操,世之奸雄也!其挟天子以令诸侯,占据兖、豫二州富庶之地,司隶虽残破,然名分在手。南阳大郡,亦在其掌控。去岁更西征马超、韩遂,大破之,收降韩遂部众,其兵锋直指凉州,威震关西。此人善权谋,精兵事,麾下谋臣猛将众多,实为使君心腹大敌,天下能与使君争锋者,恐唯曹孟德一人耳!”
“其三,西凉马超新败,投奔汉中张鲁。张鲁以鬼道治民,割据汉中,素无大志,仅求自保。益州刘璋,闇弱守成,困守蜀地,难有作为。此二人皆不足虑。然马超骁勇,怀复仇之志,张鲁必加防范,马超欲借兵复仇曹操,恐难如愿,西线暂可无忧。”
“其四,荆州刘表,名称八俊,实守户之犬尔。其人守成有余,开拓不足,然其对荆州之治理,保境安民,兴修文教,确有一定成效,故荆州士民多附之。此前孙策与其争夺江夏,刘表几度将其击退。最终更以江夏太守黄祖为饵,设伏击杀孙策,可见其并非全然无能。如今孙权周瑜据江夏,能与刘表相持,全赖使君暗中输送钱粮兵甲,牵制刘表精力。且使君势力北扩,荆州北部南阳在曹操手,东部江夏战事不休,内部如蒯、蔡等大族心思各异,刘表受多方制约,力不从心,方与孙权打成平手。若外部压力稍减,刘表整合内部,亦是一方势力。”
说到这里,庞统目光变得锐利,看向刘备:“其五,便是这即将与使君联姻的江夏孙氏!孙策骁锐,然其性急少谋,卒为刘表所乘。孙权继立,虽有周瑜、吕范等辅佐,然根基未稳,内忧外患。其与使君联姻,实为势穷求援,不得已耳!然,孙权年少而志不小,周瑜更是心高气傲、志向远大之辈,彼等岂是甘居人下、久仰使君鼻息之人?眼下借使君之力抵御刘表,稳固内部,一旦羽翼渐丰,必思自立,甚至反噬!此不可不防!”
“其六,”庞统声音加重,“以上诸方,看似各自为战,然唇亡齿寒之理,曹操岂能不知?待其彻底消化西凉战果,稳固后方,必会腾出手来,审视中原大局。届时,他绝不会坐视使君从容吞并河北、消化战果。他很可能利用其‘奉天子’的政治优势,居中斡旋,或劝和袁氏兄弟共抗使君,或调停刘表、孙权之争,甚至可能以朝廷名义,承认孙权地位,将玉玺之罪推于已故袁术,为孙家正名,换取孙权中立乃至合作!若曹操成功联合一方或数方,使君虽强,然战线绵长,北对袁氏、乌桓,西防曹操,南需警惕荆州、江夏,三面受敌,顾此失彼,必将陷入无休止之防御消耗战中,进取无力,空耗国力!”
这一番分析,条分缕析,层层递进,将刘备当前看似鼎盛的局面下,潜藏的各路威胁与可能出现的恶劣战略态势,赤裸裸地揭示出来,听得侧室中的田畴暗自心惊,更让主位上的刘备面色凝重,陷入深思。
庞统所言,绝非危言耸听。历史上,曹操确实在赤壁之战前试图安抚孙权,而袁氏兄弟的内斗也确实是曹操得以迅速平定河北的关键。如今时空虽变,但各方势力的核心利益与行为逻辑,依然有迹可循。
良久,刘备缓缓抬头,看向庞统,目光如炬:“先生所言,如雷贯耳,发人深省。确如先生所言,强敌环伺,联盟脆弱。然则,依先生之见,此困局,当如何破解?孙家目前亟需我援,与刘表仇深似海,周瑜虽智,手中仅有残破江夏及长沙北部零星之地,他如何翻盘?曹操纵有天子名分,又如何能轻易说动与我接壤、利益冲突之各方?”
这是考校,也是求计。刘备将最棘手的问题抛了出来。
庞统似乎早有腹案,闻言不慌不忙,略一沉吟,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缓缓道出他的方略。他知道,接下来的话,将决定他是否真正能被眼前这位声威日隆的诸侯所重视,乃至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