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谌、辛毗与审荣三人方退,士卒又押着袁氏旧臣数人鱼贯而入。刘备坐回主位,典韦立于其后,默然无声,却自生威压。
堂下陈琳、陈震、王修等人皆已卸甲去冠,素袍微皱,垂首而立。偶有目光抬起,撞见堂上凛然气象,又匆匆低回,面上不免透出几分仓皇。
“诸君皆河北名士,学富五车,才冠当世。”刘备声音温和,却自有一股威严,“今袁氏已衰,天下未定,正是英雄用武之时。备虽不才,愿与诸君共扶汉室,安黎庶,定天下。不知诸君意下如何?”
陈琳率先抬头。这位以文章辞赋名动天下的才子,此刻虽略显憔悴,但眼中仍有文士风骨。他沉默片刻,长揖及地:“琳昔为袁公幕僚,曾作檄文讥讽使君。今使君不计前嫌,以国士相待,琳若再推辞,非但负使君厚意,亦负平生所学。愿为使君效犬马之劳!”
陈震、王修等见状,亦纷纷下拜:“愿归顺使君,共图大业!”
刘备起身,一一扶起:“得诸君相助,如鱼得水。望诸君戮力同心,早定河北。”
众人皆感激涕零。正此时,堂外一阵急促脚步声,一队亲兵押着几个衣衫褴褛的溃兵进来。为首校尉单膝跪地:“主公!方才有一伙乱兵,趁我军接管城防之隙,欲闯入袁绍府邸劫掠。幸被我巡逻队及时发现,已尽数诛杀。然袁府家眷恐受惊吓,末将特来禀报!”
刘备眉头一皱:“袁府现在如何?”
“府门紧闭,内有女眷哭声。末将未敢擅入,只留兵在外守护。”
刘备略一沉吟,对庞统等人道:“诸君且先安置城中事务,我去袁府一趟。”又对典韦道:“恶来,随我同去。”
“诺!”
夜色已深,邺城街道上火光摇曳。袁绍府邸位于城东,虽非王宫,却也朱门高墙,庭宇深深。此刻府门紧闭,门外百余名刘备亲兵持戟肃立,见刘备到来,齐齐行礼。
“开门。”刘备下令。
亲兵推开府门,沉重的木门发出“吱呀”声响。府内灯火稀疏,庭院深深,草木在晚风中瑟瑟作响,透着一股败落凄清。隐约有女子哭泣声从内堂传来,如怨如慕,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刘备让亲兵留在前院,只带典韦与十余名贴身侍卫,循声向内走去。穿过两道月门,来到一处偏厅。厅门虚掩,烛光从门缝透出,映出两个相拥而泣的女子身影。
刘备推门而入。
厅内陈设华美,却已显凌乱。两个妇人背对门口,相拥坐在锦榻上,一个着深紫罗裙,云鬓微乱,身形丰腴成熟;一个着月白素衣,青丝披散,肩背纤细玲珑。听到脚步声,两人身体同时一僵,哭声戛然而止。
“二位受惊了。”刘备停在数步外,声音尽量放柔,“吾乃左将军刘备,今已平定邺城。乱兵已诛,府邸安全,请勿再惧。”
紫衣妇人缓缓转过身来。
烛光下,但见她约莫三十五六年纪,面如满月,肌肤丰润白皙,虽泪痕未干,眼角已有细纹,却更添成熟风韵。眉如远山,目似秋水,鼻梁挺秀,唇若涂丹。一身深紫罗裙裹着丰腴身段,胸前起伏,腰肢却仍纤细,臀线饱满。此刻她眼中含泪,楚楚可怜,又带着几分惊惶戒备,宛如受惊的母鹿,惹人怜惜。
她起身,盈盈下拜,声音带着哭后的微哑:“妾……妾身刘氏,乃故大将军袁本初之妻。谢……谢使君相救之恩。”
另一白衣女子却仍背身而坐,肩头微微颤抖。
刘备目光在她背影上停留片刻,问道:“这位是……”
刘氏迟疑一下,低声道:“此乃次子袁熙之妻甄氏。因熙儿远在并州,甄氏不肯随行,故留于邺城侍奉妾身。”
“甄氏?”刘备心中一动,“可是常山豪富甄家之女?”
“正是。”刘氏垂首。
刘备闻言,眼前忽地浮现多年旧景。那时他初任常山太守,听闻本地甄家富甲一方,养士众多,便亲往拜访,欲招揽贤才。甄府高门大户,仆从如云。家主甄逸亲自出迎,言辞恭谨,然当刘备提及求贤之意时,甄逸却面露难色,叹道:“寒家虽有些许薄产,然子弟愚钝,不堪驱使;门客皆庸碌之辈,恐误了府君大事。”
言罢,命人奉上锦缎十匹、黄金百两,口称“聊表敬意”,姿态谦卑至极。可那柔软的绸缎、沉甸甸的金锭,分明是无声的逐客令——甄家看不上他这个织席贩履出身的太守,不愿与之深交。
刘备记得自己当时含笑收下,告辞离去。出门时回头一望,甄府朱门缓缓闭合,将他与那个世界隔绝开来。
如今,甄家之女,却成了袁氏儿媳,又成了他的阶下囚。
命运之奇,莫过于此。
“抬起头来。”刘备对那白衣女子道。
甄氏肩头一颤,缓缓转身,却仍低垂着头,长发披散,遮住面容。烛光下,只见她身形窈窕,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虽着素衣,难掩天生丽质。一双纤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发白。
“抬起头。”刘备重复,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
甄氏终于缓缓仰起脸。
刹那间,满室生辉。
那是一张怎样的容颜?
烛光映照下,她年不过二十,肤如凝脂,吹弹可破。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一双眸子宛若秋水,此刻含泪欲滴,更添朦胧之美。鼻梁秀挺,下巴尖巧,五官精致得如同工笔细描。许是哭得久了,眼尾微红,面颊带泪,反倒衬得肌肤更加晶莹剔透。
最动人的是那神情——三分惊惧,三分哀愁,三分倔强,还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她就像一株在风雨中摇曳的白玉兰,娇弱却不失风骨,让人既想呵护,又不敢亵渎。
刘备竟看得怔住了。
他不是没见过美人。甘棠温婉,糜贞娇俏,蔡琰才情,孙尚香英气,各有千秋。然眼前这甄氏,却集清纯与妩媚于一身,既有少女的纯真,又有少妇的风韵,更兼那份家破人亡的凄楚,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时间仿佛静止。厅中只闻烛花爆裂的细微声响。
刘氏在一旁,将刘备神色尽收眼底。她本是聪慧女子,否则也不会在袁绍众多妻妾中脱颖而出,稳坐正室之位。此刻邺城已破,袁尚生死未卜,袁熙远在并州,袁家基业眼看就要烟消云散。若想保全自身,保全袁氏血脉,眼前这位新主,便是唯一的指望。
她心中电转,忽地盈盈下拜,声音愈发柔媚:“使君……今邺城已破,袁氏败亡。妾身与甄氏一介女流,无依无靠。若使君能念在昔日与大将军同讨董卓的情分上,保全妾家,给袁氏留一条生路……”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刘备,眼中泪光闪动,楚楚可怜:“妾……愿将甄氏献与使君,充作侍女婢妾,侍奉使君左右。只求使君……能给袁家一条活路。”
此言一出,甄氏娇躯剧震,猛地转头看向刘氏,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屈辱、绝望!她张了张嘴,似想说什么,却终究化作一声压抑的哽咽,泪水夺眶而出。
刘备的目光从甄氏脸上移开,落在刘氏身上。这位袁绍遗孀,此刻虽跪地哀求,却仍保持着世家主母的仪态。她微微仰头,脖颈修长如天鹅,胸脯因激动而起伏,深紫罗裙下,成熟丰腴的身段若隐若现。那双含泪的眼,既有哀求,又有一种试探,甚至……一丝若有若无的诱惑。
她在赌。赌刘备会不会贪图美色,赌刘备会不会顾念旧情,赌刘备会不会给袁氏一条生路。
刘备看着袁绍的遗孀和儿媳,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刘夫人请起。”
刘氏依言起身,眼中闪过一丝希冀。
刘备却不再看她,转身对侍立在厅外的两名侍女道:“你们进来。”
两名侍女战战兢兢入内。
“从今日起,你们好生照顾刘夫人与甄夫人。”刘备声音转冷,“若二位夫人有半点闪失,我唯你们是问。”
侍女慌忙跪地:“奴婢遵命!”
刘备又对典韦道:“恶来,留一队亲兵在此,日夜守护袁府。不许任何人惊扰,也不许府中任何人擅自出入。”
“诺!”
安排完毕,刘备最后看了一眼甄氏。她仍跪坐在地,泪眼朦胧,长发散乱,白衣如雪,宛如一尊破碎的玉像。
他没有说话,转身离去。
刘氏怔在原地,不知刘备此举何意。是拒绝了?还是……另有打算?
走出袁府,典韦低声道,“主公,那甄氏确是天香国色,刘氏也……若主公有意,接回府中便是。何必……”
刘备翻身上马,摇了摇头:“眼下河北初定,不可节外生枝。待局势稳定,再作安排不迟。”
典韦默然。
马鞭轻扬,蹄声嘚嘚,消失在长街尽头。
袁府内,甄氏终于哭出声来。那哭声压抑已久,此刻如决堤之水,凄楚哀婉。
刘氏走过去,将她搂入怀中,轻拍其背,眼中却无泪,只有深沉的计算。
“莫哭了……至少,我们暂时安全了。”她低声道,“刘备此人,看似仁厚,实则深不可测。他既未答应,也未拒绝,留下亲兵守护……这是给我们时间,也是给他自己时间。”
甄氏抬起泪眼,茫然看她。
刘氏抚着她的发,声音轻如叹息:“乱世之中,女子如浮萍。能活下去,已是不易。至于其他……走一步,看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