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掺了霜的棉絮,把南京城南的小路裹得严严实实。陈砚带着从粮库回撤的队伍,正往中华门赶,马蹄踩着露水,蹄铁沾着泥,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轻——昨晚截获的日军电报说,16师团主力正往城南调,再晚一步,就可能被包饺子。
队伍中间,民防队的后生们扛着新缴获的轻机枪,枪身还裹着草绳防反光;苗族士兵们走在侧翼,石勇握着石刚的苗刀,时不时停下来侧耳听——雾里的动静难辨,他们得靠苗族的狩猎本能,警惕日军的追兵。王大爷跟在后面,怀里揣着几个熟红薯,是从粮库带的,见哪个士兵走得慢,就塞过去一个:“娃,吃点垫垫,到了中华门就有热粥了。”
快到中华门时,前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吴剑平派来的通讯兵,脸白得像纸:“团长!日军来了!16师团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中华门西侧,滇军正在跟他们拼杀,吴师长让你们赶紧归队,准备撤退!”
陈砚心里一紧,加快脚步往中华门跑。刚到城楼下,就见城墙上的滇军正往下扔手榴弹,日军的冲锋声、枪声、爆炸声混在一起,雾里能看到日军的黄军装在蠕动,像一群恶心的虫子。吴剑平站在城楼上,手里握着指挥刀,见陈砚回来,赶紧喊:“快!让你的人跟三团残兵汇合,走下关渡口,从那里渡江去合肥!滇军帮我们断后,再晚就来不及了!”
“那滇军怎么办?”陈砚问,他知道滇军刚到,还没歇脚就要断后,伤亡肯定小不了。
“卢师长说了,他们掩护我们撤退后,会从另一条路走。”吴剑平抹了把脸上的灰,“别磨蹭了,百姓们已经在渡口等着了,王锐带着民防队的后生去帮着搬物资了,你赶紧带队过去!”
陈砚刚要组织队伍,张铁柱突然从人群里走出来,他身上还沾着昨晚粮库战斗的血,手里握着那把磨得发亮的苗刀:“团长,俺跟几个苗族弟兄留下断后吧。”
陈砚一愣:“不行!你们才十几个人,怎么挡得住日军一个师团?”
“俺们苗族弟兄懂地形,能打伏击。”张铁柱咧嘴笑,露出两排白牙,却带着股决绝,“俺们在后面埋点土雷,再用苗刀跟鬼子拼,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你们带着百姓和弟兄们赶紧走,别让俺们的血白流。”
石勇也跟着站出来:“俺也留下!跟俺哥一样,杀鬼子!”
“还有俺们!”几个苗族士兵也齐声喊,手里的苗刀举得高高的,雾里闪着冷光。
陈砚看着他们,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从淞沪到南京,张铁柱跟着他出生入死,多少次都靠他的苗刀解围,现在却要留下来断后。他刚想拒绝,张铁柱却按住他的肩膀:“团长,别争了!俺们苗族弟兄不怕死,就怕没能护好乡亲们,护好弟兄们。你们走了,俺们才能放心跟鬼子拼!”
吴剑平也走过来,拍了拍张铁柱的肩膀:“好兄弟,多谢你们了!等我们到了合肥,一定想办法接你们归队!”
张铁柱摇摇头:“不用了,俺们要是能活下来,会自己去找你们;要是活不了,你们就多杀几个鬼子,替俺们报仇。”他转身对苗族士兵们说:“弟兄们,跟俺走,去前面的巷子设伏,让鬼子知道俺们苗族弟兄的厉害!”
十几个苗族士兵跟着张铁柱往中华门西侧跑,雾里渐渐传来他们的歌声——是苗族的山歌,调子悲壮,却透着股不服输的劲。陈砚站在原地,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手里攥得紧紧的,指节都泛了白。
“走吧。”吴剑平拍了拍他的背,“再不走,他们的牺牲就白费了。”
陈砚点点头,转身组织队伍往渡口走。路上,能看到百姓们扛着行李,跟着王锐往渡口赶,有的老人走不动,士兵们就背着他们;孩子们被抱在怀里,有的还在哭,却没人敢大声。陈砚走在队伍最后,时不时回头望——中华门方向的枪声越来越近,他知道,张铁柱他们正在跟日军拼命。
快到渡口时,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爆炸声,从中华门方向传来,震得地面都在抖。陈砚心里一沉,那是手榴弹爆炸的声音,而且是很多颗一起炸的——张铁柱他们,怕是已经跟日军同归于尽了。
石勇突然蹲在地上,抱着头哭起来:“俺哥……俺哥肯定没了……”
陈砚走过去,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石勇,别哭,你哥是英雄,咱们得替他好好活着,多杀鬼子,让他在天上也能安心。”
石勇抬起头,眼泪还挂在脸上,却用力点头:“俺知道,俺会跟团长好好杀鬼子,替俺哥,替俺哥的弟兄们报仇!”
到了下关渡口,百姓们已经在江边等着了,王锐正带着民防队的后生帮着船夫摆船。江面上飘着雾,几艘木船在雾里穿梭,把百姓和士兵往对岸送。陈砚让三团残兵先上船,自己则站在岸边,看着陆续赶来的士兵和百姓,直到最后一个人上了船,他才跳上去。
船刚开,就见中华门方向的雾里冲出一群日军,他们举着步枪,对着江面开枪,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却没打中船。陈砚站在船头,望着中华门的方向,在心里默念:张铁柱,弟兄们,谢谢你们,我们会记住你们的,会替你们报仇的。
船到对岸时,天已经亮了,雾渐渐散了。陈砚看着身后的南京城,中华门的城楼在雾里若隐若现,像一个沉默的英雄。他知道,这次离开南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但他心里有个念头——等打跑了鬼子,一定要回来,给张铁柱他们立块碑,让所有人都知道,有一群苗族弟兄,为了守护南京,把命留在了这里。
吴剑平走过来,递给陈砚一壶酒:“喝一口吧,暖暖身子。”
陈砚接过酒,对着中华门的方向洒了一半:“给张铁柱他们的。”然后自己喝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里的悲痛。
“走吧。”吴剑平说,“合肥还在等着我们,还有很多弟兄在那里等着汇合,我们不能让他们失望。”
陈砚点点头,转身跟着队伍往合肥方向走。石勇走在他身边,手里握着张铁柱的苗刀,刀身还沾着雾水,像在流泪。队伍渐渐走远,南京城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