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攥着紫灵芝的手被晨露浸得发凉,指节却因用力而泛白。
她踩着青石板往村中心走,鞋底碾过几片被夜风吹落的梧桐叶,沙沙声里混着阿福粗重的喘息——那汉子扛着从山里砍的竹棍,竹梢上还挂着几缕蛛网。
白姑娘,您看。阿福突然用下巴指了指村口老槐树下。
刘师爷正背着手站在那儿,灰布长衫下摆沾着草屑,手里的黄铜水烟袋没点,烟杆在掌心敲得笃笃响。
白桃脚步微顿——这老人自打他们进了村就总用浑浊的眼珠打量她,像在看块需要反复验看的古玉。
白小姐。刘师爷见她走近,烟杆往地上一戳,那株紫芝不是独用的。
晨雾漫过他的肩头,白桃后颈泛起凉意:您知道什么?
震卦启阵,需得三药引三象刘师爷压低声音,烟杆往祠堂方向虚点,古阵图在祠堂地下,可没三份应卦的药材引动,就算挖开地也摸不着门。他枯瘦的手指突然扣住白桃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你祖父没跟你说过?
白家的卦象图,原是要配合药王宗的药引谱用的。
白桃心口一震。
祖父留下的笔记本里确实夹过半张残页,墨迹斑驳处写着震雷惊药,她当时只当是医案批注。
此刻刘师爷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袖口传来,带着股陈年老药铺的苦香——和记忆里祖父药柜的味道重叠了一瞬。
陆九。她转头看向并肩而行的男人。
陆九正垂眼摩挲着腰间的匕首,听见唤名抬眸,眼底映着晨雾里的光,去祠堂。
祠堂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时,陆九已经贴墙站定。
白桃摸出怀里的火柴,微弱的火光里,供桌上的牌位蒙着薄灰,香烛台积着半寸厚的蜡泪。
陆九的影子在墙上晃了晃,突然抬手按住她肩膀:别动。
他的指尖触到她肩颈时带着凉意。
白桃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地面青砖的缝隙里,几缕细如发丝的银线正泛着冷光,从供桌下蜿蜒到墙角的铜鹤香炉旁。
机关。陆九蹲下身,匕首尖挑起一根银线,触发式,可能连着火药。他抬头时眉峰微蹙,你退后,我拆。
白桃没动。
她解下腰间的药囊,取出半枚干蟾皮——这是祖父教她的,用蟾皮纤维能吸住机关弹簧的力道。
两人的影子在墙上交叠,陆九的手指几乎要碰到银线结点时,铜鹤嘴里突然冒出一缕淡青色的烟。
迷香!白桃嗅觉先于大脑做出反应。
她扯住陆九的衣袖往后拽,同时摸出怀里的解毒香囊塞进他手里。
那是用苍术、雄黄、藿香缝的,此刻被两人的体温焐得发烫,药香混着迷香在鼻腔里打架。
陆九闷哼一声,背贴上墙时撞翻了供桌旁的陶瓮,碎瓷片溅得满地都是。
白桃的太阳穴突突跳着。
迷香里掺了曼陀罗,她能感觉到意识在往上飘,像浸在温水里的棉花。
她咬破舌尖,腥甜的血味涌上来,勉强撑着去拉陆九的手:屏住呼吸......往门口......
等两人跌跌撞撞冲出祠堂时,晨雾已经散了大半。
陆九靠在院墙上喘气,额角沾着草屑,白桃的发簪歪在耳后,药囊带子断了一截,露出里面几株晒干的紫苏叶。
刚才那烟......陆九抹了把脸,声音还有些发虚,像是日军特高课常用的入梦香
白桃没答话。
她盯着怀里的药囊——方才在祠堂里,她明明把紫灵芝贴身收着,此刻摸进去却只触到团软乎乎的布。
糟了!她手忙脚乱翻找,最后在药囊最底层摸出个纸包,打开来是团暗紫色的碎草,这不是紫灵芝......
白姑娘!
小六子的声音从巷口传来。
这十二岁的小孤儿跑得膝盖上沾着泥,发顶翘着根稻草,我刚才在晒谷场听见黑鹰叔跟个穿和服的女人说话!
他说药包换好了,明早白桃用的时候准保出岔子......
白桃的指甲掐进掌心。
黑鹰是三天前跟着他们进山的,浓眉大眼的,总帮着挑最重的药篓,谁能想到是日谍?
陆九的手指在身侧蜷起又松开。
他摸了摸小六子的头顶,声音放得很轻:他住哪间屋?
西头第三间,窗台上有个破瓷碗。小六子吸了吸鼻子,我、我是不是闯祸了?
你帮了大忙。白桃蹲下来,用袖口给他擦脸,去阿福家躲着,别出来。
等小六子的脚步声消失在巷尾,陆九已经解下外袍。
他从怀里摸出个檀木盒,打开来是几管易容用的胶,指尖沾了水在脸上抹开,原本清俊的轮廓渐渐模糊成另一种模样——鹰钩鼻,左眼角有道淡疤,正是黑鹰的长相。
你去盯着药包。他把外袍搭在臂弯,我去会会这位黑鹰叔
后半夜的风裹着寒意钻进窗缝。
白桃坐在油灯下,把假紫灵芝放在磨药的石臼里碾碎。
药粉泛着诡异的青紫色,凑近些闻,除了苦还有股甜丝丝的腥——像是掺了马钱子的根。
她突然顿住:马钱子主散血热,但震卦属木,对应东方,五行里木生火......
原来如此。她低声笑了,指尖叩了叩石臼,川岛英子想让我用假药触发机关失败,可她不知道,这马钱子的热性正好能引动震卦的雷火之气......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白桃把真紫灵芝和假药粉混在一起,用银针挑着在油灯上烤。
紫色的药雾腾起时,她看见石臼底部浮现出一行极小的刻痕:雷出地奋,重门击柝。
这是《周易·震卦》的彖辞。
她突然想起祠堂里那面被震落的墙砖。
当时陆九扶她出去时,她瞥见墙缝里有块青石板泛着不同的光,像是被人刻意磨过。
此刻药雾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檀香味,和刘师爷水烟袋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陆九。她对着窗外的夜色轻声说,明天早上,我们可能要见点真章了。
东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时,陆九推开了白桃的房门。
他脸上的易容胶还没卸干净,眼底带着血丝,却笑得很淡:川岛英子今晚要调一个小队来村外的山坳。他把从日军联络点抄来的地图摊在桌上,手指点着某个红圈,他们想等机关开启后,用迫击炮轰塌震卦遗址。
白桃把混好的药粉装进新的药囊,系绳时故意打了个双结。
她抬头时,晨光正透过窗纸照在陆九脸上,把他眼尾的细纹镀成金色。
但他们不知道......她晃了晃药囊,里面的药粉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我们要开的,可能不是他们以为的那道机关。
祠堂的青砖在脚下发出空洞的回响。
白桃把药囊按在供桌下的暗格里,能感觉到指尖传来微微的震颤——像是大地在呼吸。
陆九站在她身后,手按在腰间的枪上,目光扫过祠堂每个角落。
咔嗒。
机关启动的声音比预想中轻。
供桌缓缓下沉时,白桃看见地底下露出块刻满卦象的青石板,而在石板中央,有个小坑正好能放下她的药囊。
药粉撒下去的瞬间,整个祠堂都震动起来。
白桃听见头顶传来瓦片坠落的声响,陆九拽着她往旁边躲,却见石板上的卦象突然泛起金光,在地面投下巨大的影子——那是震卦的卦图,而在卦图的最上方,清晰地刻着八个字:
雷动于天,宝现于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