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罐里的热气裹着腥气往白桃鼻腔里钻,银针尾端的霜痕像条小蛇,正顺着她的指尖往血脉里爬。
她盯着针身凝结的细小血珠,那血纹竟逆着银针螺旋游走——是子午流注图里最凶险的逆行之象,活人经络被外力强行逆转时才会有的痕迹。
前夜在城南老井边,她用银针挑开井壁青苔,见过同样的灰痕。
当时陆九说那是伪阵残党烧剩的问之灰,可现在看来,那些灰根本没凉透。
她垂眸看向药罐里翻涌的黑水,喉间泛起苦意——这哪是普通的毒,分明是有人把溶进了地下水脉,借煎药时的热力唤醒,顺着药气往人体内钻,再沿着经络复刻当年灯阵的节律。
白桃的手指在药罐沿上叩了两下。
药堂后窗传来麻雀扑棱声,她听着陆九教小梅辨认药材的动静,突然弯腰将药汤倒进铜盆。
沸水浇在盆底的青石板上,腾起的白雾里她瞥见自己在墙上的影子——后背绷得像张弓,这副警惕模样倒让她想起祖父白景明。
当年他在药柜前发现掺假的朱砂,也是这样,先把药渣收进锦盒,再取屋檐下的雪水重煎。
她取来陶瓮,竹勺舀雪水时特意刮过瓮口结的薄冰。
新水入罐时,她袖中另一根银针轻轻戳破指尖,血珠落进装旧药渣的粗瓷碗。
碗底的釉色本是青灰,此刻却浮起淡墨色的字,像被水洇开的画——坎为水,城北废井。
阿桃姐!小梅的声音从门口飘进来,陆九哥说要去听张瞎子讲评书,问你去不去?
白桃迅速用帕子裹住指尖,抬头时脸上已带了笑:你先跟他去,我收拾完药柜就来。她看着小梅蹦跳着跑远,发辫上的红绳扫过门框,这才蹲下身,把粗瓷碗塞进药柜最底层的暗格。
暗格里还躺着半块烧焦的手札,是祖父当年护宝时留下的,灰烬里偶尔会析出米粒大的霜丸,她没告诉过陆九——有些秘密,得等火候到了再揭。
陆九蹲在茶馆檐下时,茶碗里的茉莉浮了三层。
说书人拍着醒木喊金陵灯灭鬼归山,台下突然响起童声齐唱:灯灭三十九,宫影吞一口......他的后颈瞬间起了鸡皮疙瘩——这调子和三个月前伪阵在礼堂祭旗时的诵经声,竟分毫不差。
小爷我要酸梅汤!他故意撞翻前排孩童的竹篮,糖纸、山楂核撒了一地。
弯腰捡的时候,他指尖触到张印着牡丹的糖纸——牡丹花瓣里藏着扭曲的八卦图,油墨味里混着淡淡火漆香。
这是伪阵特有的标记,当年他们用这种火漆封过装问之灰的铜匣。
小先生手生?卖糖老妪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陆九抬头,正撞进一双浑浊的眼。
老妪袖口被风掀起,腕间缠着的符纸露了半角——是用黄表纸画的字咒,和伪阵用来镇魂的符式如出一辙。
对不住。他把竹篮递过去,指腹在篮沿蹭了蹭,沾了点黏糊糊的糖渍。
老妪接过篮时,他瞥见她腰间挂着个铜铃,铃舌是根细针,针尾凝着淡青霜痕——和白桃的验毒针像极了。
小梅坐在药堂门槛上时,竹笛在掌心焐得发烫。
她本来只是随便吹着玩,可巷口突然传来卖花声:栀子香哎——晚来香——那调子像根细针,顺着耳道往脑子里钻,她的太阳穴突突跳,血脉仿佛被人攥住了往反方向扯。
阿桃姐说过,心慌的时候要跟着呼吸走。她闭紧眼,把笛口贴上嘴唇。
气从丹田提上来,笛音断断续续,像在问,又像在应。
卖花声突然拔高,刺得她耳骨生疼,可她的笛声也跟着颤起来,两个调子绞在一起,像两根打了结的线。
再睁眼时,巷口空无一人。
地上落了七片栀子花瓣,摆成半圈——是震卦的上三爻。
震为雷,主动,主东方。
她伸手去捡花瓣,指尖刚碰到花萼,就听身后传来白桃的声音:梅梅,该收药了。
三人是在月上柳梢头时去的城北废井。
白桃揣着银针,陆九袖中藏着易容用的蜂蜡,小梅把竹笛别在腰上。
废井被野藤缠得像顶绿帐篷,白桃蹲在井边,用棉线系住银针往下放。
小心。陆九按住她的手腕,上次在礼堂,活灰沾到棉线就烧起来了。
棉线垂到井底时,白桃感觉手上一沉。
她慢慢往上拉,棉线中段已经焦黑,快出井口时地断了。
银针却还在她手里,针尾凝着滴银亮的水珠。
她用指腹一碾,水珠化雾,雾里浮起幻象:青砖地上跪满了人,最前面的老妇正往一尊石像嘴里灌灰——石像额头刻着卦,灰流从石像口中涌出,注入井口。
未济卦是六十四卦最后一卦,事未成,火未熄。陆九的声音发沉,他们不是要重建阵法......是要让全城人一起做同一个梦,在梦里把未济变成既济,让活灰彻底生根。
那石像......小梅突然抓住白桃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它流的是我的血。
我能闻到,是铁锈味,和我上次摔破膝盖时一样。
归程的雨来得急。
三人躲进桥洞时,小梅的牙齿磕得直响。
她怀里的铜符残片烫得像块炭,眼前的水渍慢慢聚成个人影——是白景明,穿着祖父常穿的月白长衫,侧着脸,嘴唇开合却没声音。
别应。白桃按住她的肩膀,力道重得像块砖,那是活灰勾的魂影,你应了它就进来了。
可小梅已经张开了嘴。
一缕细若游丝的气息飘出去,桥下的积水突然荡开涟漪,一圈圈往远处扩,像在回应,又像在召唤。
陆九猛地抬头,雨幕里有一点幽绿的灯火忽明忽暗,明明被雨淋着,却怎么都不灭。
那是......他刚要开口,小梅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铜符残片掉在地上。
白桃弯腰去捡,余光瞥见桥洞石壁上有行小字,被青苔盖住了大半——霜丸遇血,燃心可引。
雨还在下。
白桃把小梅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抬头时看见陆九正盯着那点灯火。
她摸了摸袖中烧焦的手札,灰烬里有什么东西硌着她的掌心——是颗米粒大的霜丸,正随着她的心跳轻轻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