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应答。亭中只余风过檐角的呜咽,与远处市井传来的模糊喧嚣。
白桃依旧垂首,指腹轻轻摩挲着盲文碑拓上那些冰凉的凸点。
她的动作看似专注而虔诚,眼睫却如蝶翼般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就在刚才,她随手置于石桌一角的家传银针,竟无风自动,针尾轻晃,倏然自行立起,稳稳地指向东南方向。
那里,是早已废弃的城南蚕种场。
她未动声色,另一只手却悄然探入腰间随身携带的绣花药囊。
指尖在数个小巧瓷瓶间滑过,最终捻出一枚龙眼核大小、蜡封的浑圆小球。
此物名为“地听子”,是祖父亲手所传的秘宝,以百年龙骨研磨成粉,混入磁石碎末,再用特制的蜂蜡密封而成。
寻常时候它坚硬如石,可一旦遇上异常的地气涌动,蜡壳便会受其影响,由内而外地软化变形。
白桃将地听子不着痕迹地按在石桌粗糙的缝隙里,指尖运上微不可察的暗劲。
不过短短数息,她便感到指下的蜡球传来一丝黏腻的软化感。
她收回手,用指甲轻轻剥开蜡壳。
只见蜡壳之内,原本均匀混合的灰白色粉末,此刻竟呈现出清晰的放射状裂纹,所有裂纹的中心,精准地指向了同一个方向——蚕种场。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压低了声音,对着身后一直默然侍立的周砚道:“不是错觉,有人在扰脉。”
几乎在同一时刻,陆九已经抵达了那片废弃的蚕种场。
断壁残垣在夕阳下投出长长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腐朽木料与陈年尘土混合的怪异气味。
他绕着外墙行走,目光锐利如鹰,审视着墙上每一处痕迹。
外墙的青砖上,刻痕新旧交错。
除了那个被反复加深的“蓝眼鬼”图样,陆九还在一处被苔藓半遮半掩的角落,发现了一个模糊的八卦残符。
大部分的卦象都已模糊不清,唯独代表“天”的乾位,被人用利器刻意加深,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整块青砖洞穿。
他蹲下身,指尖拂过那深刻的划痕。
忽然,他的动作一顿,视线锁定在刻痕下方的泥土里。
一小截几乎与泥土同色的丝线结,半嵌其中。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捻起,拂去上面的尘土。
那是一枚已经严重褪色的丝线结,但其形制,陆九却熟悉到骨子里——三绕回环结。
这是七年前,他亲手为自己一手组建的“影桥”情报小组设定的密记方式,用于袖口暗扣,代表最高等级的警示或联络。
此结的打法,只有他和小组核心成员知晓。
陆九的心脏猛地一沉。
七年了,“影桥”早已随着那场战争的结束而封存解散,所有成员的资料都已归入绝密档案。
如今这枚结扣出现在这里,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当年“影桥”内部出了一个他不知道的内鬼,至今仍在活动。
要么,便是有人不知通过何种渠道,复刻了军统最高级别的绝密规程。
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有一股看不见的暗流,正在他以为早已平静的湖面下疯狂搅动。
暮色四合,无名亭内亮起了灯。
白桃将周砚召至近前,两人面前摊开的是一张巨大的图表,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墨迹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名字,这便是无名亭的根本——“褪色榜”。
每一个名字,都对应着一位为这座城市流过血、出过力的无名英雄。
名字的颜色,则代表着其后人香火与世人铭记的“气数”强弱。
“你看这里。”白桃纤长的手指点在图表东南角,也就是八卦中的巽位附近,“近半个月,这个区域的名字衰减速度异乎寻常。尤其是这个,陈大根。”
周砚凑过去看。
陈大根这个名字,在三天前还是鲜艳的朱红色,代表其气数正旺,如今却已是一片沉沉的死黑,仿佛被浓墨彻底覆盖。
“陈大根,前第五战区老兵,参与过滇缅公路的物资运输队,战后隐居城南,以养蚕为生,三年前病故。”周砚迅速报出此人的资料,“他没有后人,但街坊邻里感念其恩,时常会来亭中为他上一炷香,按理说,不该衰减得如此之快。”
白桃没有说话,她转身从身后层层叠叠的木匣中,取出一张泛黄的桑皮纸。
纸上用血写着“陈大根”三个字,正是与“褪色榜”对应的“桑皮血引”。
这是建立档案时,由本人或其直系亲属刺指滴血而成,是“血引法”的根基。
她取出一直带在身边的银针,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指尖轻轻一刺,一滴殷红的血珠沁出。
她将血珠滴向那张桑皮纸,试图以自身精血润养,探查其气数衰败的根源。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滴鲜血落在纸面上,非但没有如往常般迅速渗透,反而像滴在油纸上一般,凝而不散,纸面似乎生出了一股无形的排斥之力。
白桃眉头紧锁,凑近细看,只见纸角本就干涸的陈年血痕边缘,竟泛起一圈极其细微的青黑色。
那是中毒的征兆。
“有人用含砒霜的墨汁,摹写过这个名字。”白桃的声音冷得像冰,“他想通过污染桑皮纸,直接毒害我的‘血引法’。”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扰乱地脉,而是赤裸裸的挑衅与谋杀。
对方不仅知道无名亭的秘密,更清楚她维系这些英灵气数的核心手段。
三人碰头时,夜色已深。
陆九将蚕种场的发现和盘托出,白桃则说明了“血引法”被污染的险恶。
线索在此刻交汇,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未知的敌人。
“他还会再去的。”陆九断言,“乾位被加深,说明他的‘阵法’尚未完成,他一定还会回到蚕种场。”
“那我们就设个局,请君入瓮。”白桃
计划迅速议定。
白桃命手下的学徒对外散布一则假消息:为纪念那些在战火中失声的英雄,无名亭将于三日后的子时,在城南巽位的井口,举行一场特殊的“首场手语唤名仪式”。
届时将邀请城中所有的聋哑打更人,集体用手语为英灵“唤名”。
消息一出,满城皆知。
无人怀疑这仪式的真伪,只当是白桃姑娘心善,又想出了悲悯世人的新花样。
暗地里,白桃却在自己的药房中,将曼陀罗花心与天南星的根茎细细研磨成粉,悄无声息地混入了一批特制的熏香之中。
此香名为“迷心香”,点燃后气味清淡,闻之可令人产生短暂的幻视,心神受到干扰,却不会损伤神志。
这些香,将被用在仪式当晚。
而陆九,则利用这两个夜晚,潜入蚕种场周边,布下了一个精巧的铜管共鸣阵。
他将数十根中空的细铜管埋入地下,一头对准那面被刻下符文的外墙,另一头则通过地底,巧妙地连接到遥远的西北方,无名亭主井的井壁之内。
如此一来,只要有人在蚕种场的外墙附近进行任何有足够力度的动作,比如刻画墙壁,那震动便会顺着铜管与地脉,实时传回亭中,引发那根与主井地气相连的银针共鸣。
三日后的子时,风雨欲来。
乌云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连月光都吝于洒下半分。
赵师傅带着十余名聋哑打更人,安静地列队于巽位井口的石碑前。
他们神情肃穆,在白桃的示意下,双手开始翻飞,如穿花蝴蝶般,整齐划一地打出“铭记无言”的手语阵。
熏香的青烟在他们身边缭绕,混杂着风中潮湿的土腥气。
一切看似平静。
无名亭内,白桃端坐于石桌前,双目紧闭,全部心神都贯注于桌上那根静立的银针。
忽然,银针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嗡”声,随即开始剧烈地震颤起来,针尖疯狂地偏转、摇摆,幅度之大前所未有。
来了!
与此同时,伏在蚕种场一处断墙后的陆九,屏住了呼吸。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贴着阴影潜至那面外墙下。
那人动作极快,从怀中摸出一把锋利的刻刀,对准八卦残符,便要继续加深刻痕迹。
刻刀落下的瞬间,“铮”的一声轻响,仿佛敲在了金属上。
下一刻,一股无形的嗡鸣顺着地面骤然爆发。
声波仿佛有了实质,顺着地脉直冲那黑影的耳窍。
那人身形猛地一晃,痛苦地捂住了头,似乎完全没料到会有如此变故。
他下意识地抬手在脸上一抹,想要抹去眩晕带来的冷汗——然而他抹下的,竟是一张已经半融化的易容面具!
面具下的真容一闪而过,那人惊觉暴露,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潜伏在侧巷的周砚,猛地将一辆装满了破碎陶瓮的沉重手推车奋力推出。
手推车携着千钧之势,轰然撞向黑影的后背。
黑影被这股巨力撞得一个趔趄,翻滚在地,痛苦地挣扎。
混乱中,一枚铜制的纽扣从他的袖口滑落,滚到了陆九的脚边。
陆九俯身拾起,借着远处微弱的灯火,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
纽扣上,用极其微小的字体,模糊地刻着一行字:壬午训丙三·贰。
那不是“影桥”成员的正式编号,而是专属于副号的训练批次与序列,是本应只存在于档案馆最深处密档中的灰烬。
陆九死死地捏着那枚冰冷的铜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那个被周砚死死按在地上、已经因撞击而昏死过去的黑影。
周砚利落地将人捆好,扛在肩上,看向陆九,用眼神询问下一步。
陆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带回去,心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