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沿海的线索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重重迷雾。凌越立刻调整了调查方向,派人加紧追查苏州褚师傅的详细背景及其与东南沿海的关联,同时行文闽粤两地按察使司,协查近年是否有技艺高超的造纸、刻版匠人异动,或是有不明来源的宋元珍本流入市场。
然而,两地回文尚需时日,凌越深知不能干等。他再次将目光投向了那些几可乱真的仿本。贼人耗费如此心力,绝不仅仅是为了偷梁换柱、卖钱牟利或报复那么简单。这些仿本本身,或许就藏着更大的秘密。
他重新捧起那部最初被发现调包的《广韵》仿本,一页页,极其缓慢地翻阅着。目光不再局限于刻工、纸张、墨色、避讳这些技术细节,而是开始审视其内容本身。王砚和沈荆澜也各自拿起另外几部仿本,依样查看。
书房内寂静无声,只有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为了看清某个细节而调整灯芯的细微声响。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从日头高照到暮色四合,再到灯火通明。
沈荆澜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端起已经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目光无意间扫过手中《东坡乐府》元刻本仿本的一页。那是一首脍炙人口的《水调歌头》,字迹摹刻得飘逸洒脱,极富神韵。她自幼习医,亦读诗书,对这首词颇为熟悉,下意识地便在心中默诵起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默诵至此,她忽然顿住了。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她仔细看向刻本上的字句——“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字是对的,但……那个“寒”字的刻法,笔画间似乎格外用力,墨色也似乎比周围字迹略深一线?若非她对此词极熟,又恰好在灯光下从这个特定角度看去,几乎无法察觉。
是刻工无意间的瑕疵?还是……
她心中一动,立刻拿起放大镜,仔细审视那个“寒”字。果然!在放大镜下,可以清晰看到“寒”字下半部分“冫”的两点,被刻意雕刻得略粗且深,与真品及其他字的风格有极其细微的差异!
“大人!”她立刻抬头,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您来看这个!”
凌越和王砚立刻围了过来。顺着沈荆澜的指引,他们也看到了那个异常的“寒”字。
“这不是无意之失。”凌越语气肯定,“是故意为之!”他立刻拿起那部《广韵》仿本,快速翻到目录部分,目光如炬般扫过那些排列整齐的韵部字眼。很快,他锁定了一个“东”字,这个字在目录中出现了数次,但其中一处的“东”字,右下角的一点,同样有不易察觉的加深加粗痕迹!
“还有这里!”王砚也在他负责查验的《汉书》残本仿本中有了发现,在一处记载历代帝王年号的表格中,“元康”年号的“康”字,最后一笔的钩挑异常尖锐。
分散在不同仿本、不同位置、不同文字上的细微异常!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他们……他们在通过这些细微的笔画变化,传递信息!”凌越眼中精光暴涨,终于明白了这些仿本更深层的用途!“这不是简单的仿造,这是编码!每一处异常的笔画,都可能代表一个特定的含义!”
就像军中密码或者江湖暗号一样!只不过,他们将密码隐藏在了浩如烟海的文字笔画之中,若非极其细心且熟悉原版内容之人,根本无从发觉!
“快!把所有异常笔画对应的字及其位置都记录下来!”凌越压下心中的激动,沉声下令。
三人立刻重新投入工作,这一次,目标明确,效率倍增。他们不再通篇细读,而是快速浏览,寻找那些笔画、墨色、甚至字体间距有极其细微偏差的地方。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当晨曦再次透过窗棂时,书案上已经堆满了写满字的纸。每一张纸上都记录着一个异常点及其对应的文字、位置。
凌越看着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字符,眉头紧锁。这些字单独看毫无意义,组合起来也如同天书。“东”、“寒”、“康”、“七”、“末”、“页”、“上”……
“这像是某种……索引。”王砚捻着胡须,沉吟道,“像是告诉我们去某本书的某一页某一行去找某个字……”
“但这么多本书,这么多线索,指向的是哪里?”沈荆澜看着那长长的列表,也觉得无从下手。
凌越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些记录,忽然,他注意到几个异常点的位置描述都提到了“卷末注疏”或“页脚小字”。他心中一动,立刻从那一堆记录中,将所有位于注释、批注、页眉页脚等非正文位置的异常点单独拎了出来。
剩下的字符似乎变得稍微有序了一些。
“……若将这些字,按发现顺序,或者按它们所在仿本的原书年代顺序排列呢?”沈荆澜试探着提出建议。
凌越依言尝试。当他将那些从《广韵》(宋)、《周易集解》(宋)、《汉书》(宋)、《东坡乐府》(元)这几部仿本中发现的、位于非正文位置的异常字符,按书籍年代顺序排列后,一组奇特的词组浮现出来:
“康……末……注……改……崔……讳……”
凌越反复默念着这几个字,脑中飞快地组合着各种可能性。忽然,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
“不是按书籍年代!是按事件年代!”他声音急促,“这些异常字符指向的,是那部被污损的《礼部韵略》!‘康’可能指代那部书涉及的某个年号或事件,‘末注’可能指代末尾的批注,‘改’是篡改,‘崔’是崔明远,‘讳’是避讳!”
他猛地站起身:“他们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偷走真品!更是要通过这些散布在不同仿本中的密码,引导我们发现当年那桩旧案的真相!他们想告诉我们,那部《礼部韵略》末尾的批注被人篡改过,而此事与崔明远有关,甚至可能涉及某种‘避讳’问题!”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且狡猾的计划!贼人很可能是范遥及其同伙,先是偷梁换柱,制造惊天窃案,引起官府高度重视;然后又在仿本中留下极其隐秘的密码,一步步将调查方向引向二十年前的旧案;最后,他们可能需要拿出那些失窃的真品作为某种铁证,彻底扳倒崔明远!
而那些真品古籍,或许本身就藏着能证明崔明远当年构陷罪行的关键证据!比如,那部《礼部韵略》真品上的批注,或许能证明其未被篡改,或者篡改者另有其人!
“好一招一石二鸟!”凌越不禁惊叹,“既拿回了可能证明自己清白的真品,又借官府之力重启调查,还将仇敌置于风口浪尖!”
然而,惊叹之余,更大的疑惑随之而来。范遥若只是想翻案,为何要采用如此复杂曲折、近乎炫技的方式?他为何不直接上书鸣冤?除非……他面对的阻力巨大,寻常途径根本无法撼动崔明远如今的地位!甚至,他自身也可能处于某种危险之中,不能直接露面。
还有,那个造假团伙中的其他人,为何要帮他?仅仅是因为利益?还是也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原因?
那些神秘的晶屑,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谜团似乎解开了一层,却又陷入了更深的迷雾。
凌越感到一阵疲惫袭来,他揉了揉眉心,深吸一口气。无论如何,方向已经明确。下一步,必须想方设法,找到那部《礼部韵略》的真品!或者,证实密码所传达的信息。
“大人……”沈荆澜轻声唤道,递上一杯刚刚沏好的参茶,眼中满是担忧,“您又是一夜未合眼。”
凌越接过茶杯,温热的触感透过瓷壁传来。他抬头看向沈荆澜,见她脸色也有些苍白,显然也是陪着自己熬了一宿,心中不禁涌起一丝歉疚和暖意。
“我没事。”他语气放缓,“倒是你,跟着受累了。”
“能帮上大人,荆澜不觉得累。”她微微摇头,声音轻柔却坚定,“只是……此事牵扯越来越深,对方心思缜密,手段非常,大人务必一切小心。”
她的关心真挚而坦然,让凌越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些许。他看着她清澈的眼眸,忽然觉得,在这危机四伏的迷局中,这份默默的陪伴与支持,显得格外珍贵。
“我知道。”他低声应道,目光再次投向那些写满密码的纸张,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放心,既然知道了他们的棋路,这局棋,就好下多了。”
他倒要看看,这墨香深处,究竟还藏着怎样恶毒的计谋,又掩盖着怎样沉痛的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