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冰冷的黑暗和滚烫的愤怒间浮沉。
陆铮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时间失去了意义。
膝盖早已失去知觉,仿佛不再是身体的一部分。
寒冷侵蚀了四肢百骸,只有胸口那一点因不甘和愤怒而燃起的火苗尚未完全熄灭,却也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冻死、饿死在这座象征父权威严的祠堂里时,门外再次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响动。
这一次,来人更加谨慎。
门被推开一道更窄的缝隙,柳嬷嬷瘦小的身影几乎是挤进来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粗布包裹。
她飞快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胸口剧烈起伏,脸上血色尽失,眼中是无法掩饰的后怕。
“小姐……小姐……”她几乎是扑到沈清辞身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您怎么样?还能动吗?”
她看着沈清辞惨白如纸、嘴唇发紫的脸,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慌忙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件厚实的旧棉袄,还有一个捂在怀里、尚且温热的馒头。
“快,小姐,披上,快披上!”
她手忙脚乱地将棉袄裹在沈清辞冰冷僵硬的身上,又将馒头塞进他手里,“吃一点,快吃一点……您要是出了事,老奴……老奴可怎么活啊……”
粗糙的棉布摩擦着皮肤,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温热的馒头烫着冰冷的手心,散发出最原始的食物香气。
这一次,陆铮没有拒绝。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几乎是机械地、贪婪地咬了一口馒头,干涩的喉咙艰难地吞咽着。
柳嬷嬷跪在一旁,一边警惕地听着门外的动静,一边用手不停地揉搓着他冰冷的手臂和腿,试图促进血液循环,低声啜泣着:“造孽啊……真是造孽啊……侯爷的心……也太狠了……”
他岂止是狠…… 陆铮在心里冰冷地接话,他是根本没把我当人看。
吃了大半个馒头,身上裹了棉袄,虽然依旧寒冷疼痛,但至少恢复了一些力气和精神。
他看向惊魂未定的柳嬷嬷,沙哑地问道:“……外面……怎么样了?”
柳嬷嬷脸色一白,眼神躲闪,似乎不敢说。
“说。”陆铮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柳嬷嬷哆嗦了一下,这才低声道:“宴席散了……侯爷余怒未消,下令……下令让您跪足一夜……谁也不准再求情……张大人走时,脸色也不太好,侯爷赔了许多好话……”
哼。 陆铮心底冷笑。果然,他在意的只有自己的面子和官场关系。
“还有……”柳嬷嬷欲言又止,脸上露出极度恐惧和悲愤的神色,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气音,“小姐……春桃……春桃她……”
“春桃怎么了?”陆铮心中一凛。那个胆小怯懦的小丫鬟?
柳嬷嬷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您被带下来后……侯爷觉得丢了大人,心里憋着火……恰好春桃端醒酒汤时,不小心……不小心洒了一点在侯爷袍角上……侯爷他……他当场就……”
她似乎回忆起了极其可怕的场景,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
“侯爷就怎么了?!”陆铮猛地抓住柳嬷嬷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侯爷就……就一把抓住春桃,骂她‘小贱人’、‘毛手毛脚’、‘存心勾引’……然后……然后就让人拖下去……杖责二十……打完了……就直接叫人牙子来……发……发卖出府了!”柳嬷嬷说完,几乎瘫软在地,捂住脸无声地痛哭起来。
轰——!!!
陆铮整个人僵住了,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杖责二十?发卖?!
就因为洒了一点汤水?就因为“父亲”他自己心情不好?!
那只是一个十五六岁、胆小怕事的小丫头!
二十杖足以要了她半条命!而被发卖出府,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是更苦的奴役?是肮脏的勾栏?
甚至是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而这一切的起因,竟然可能只是……因为他这个“小姐”在宴席上的“失仪”,触怒了父亲,才迁怒于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丫鬟!
因为我……又是因为我? 一股强烈的、令人作呕的负罪感瞬间淹没了他!
沈茂!你这个畜生!人渣!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如此轻描淡写地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如此随意地践踏、摧毁一个鲜活的生命!
而这一切,仅仅因为他是“父亲”,是“侯爷”,是“主人”!
他拥有对她们这些“附属品”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力!
柳嬷嬷还在低声哭诉,话语破碎却字字泣血:“……春桃的爹娘早没了,哥嫂把她卖进府里……就盼着她能得口饭吃……这下……这下可全完了……这世道……咱们做女子的……命就像草芥一样……说没就没了啊……”
“……老奴当年……也是差点被……幸好先夫人心善……可先夫人她……唉……”
柳嬷嬷的话语,春桃的悲惨遭遇,与他今日的遭遇、与原主及其生母的遭遇、与这祠堂冰冷牌位所代表的无情规则……瞬间串联了起来!
他曾经在网上,高高在上地嘲讽那些谈论“性别压迫”的言论,认为她们夸大其词,认为法律健全,哪有什么真正的压迫?
可现在,血淋淋的事实就摆在他的眼前!
一个丫鬟,因为主子心情不好,就可以被随意安上罪名,几乎打死并像货物一样卖掉!
一个女儿,因为顶撞了父亲,就可以被罚跪祠堂直至冻饿而死!
一个妻子,因为劝诫丈夫,就可以被当众羞辱,郁郁而终!
而施加暴力的父亲\/丈夫\/主人,不会受到任何惩罚!甚至被认为是天经地义!
他所经历的那些“闺阁牢笼”、“礼仪规训”,与春桃此刻的遭遇相比,竟然显得……“温和”了许多?
至少,他还有机会在这里感到愤怒和不甘,而春桃,连愤怒的资格都没有,就已经被彻底碾碎!
巨大的冲击,如同冰水浇头,让他浑身冰冷,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都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寒意所取代。
他看着痛哭流涕的柳嬷嬷,看着这阴森冰冷的祠堂,仿佛第一次真正睁开了眼睛,看清了这个世界的残酷真相。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特殊的,是倒霉的穿越者,独自承受着不公。
可现在他才明白,他所遭遇的,不过是这个时代背景下,无数女性正在经历或可能经历的、最普通的苦难之一。
他甚至……不是最惨的那个。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恸和荒谬感攫住了他。
他缓缓地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些沉默的牌位。
这一次,目光里不再是纯粹的愤怒和挑衅。
而是充满了巨大的的质疑。
难道……我真的错了?
我错怪了原主的“懦弱”?
我错解了那些“无病呻吟”?
我错估了这个世界的……吃人本质?
我曾经的傲慢和偏见,我那些轻飘飘的嘲讽和论断……
在此刻这血淋淋的现实面前,是何等可笑?何等……罪恶?
祠堂内,只剩下柳嬷嬷压抑的啜泣声。
而陆铮的心中,却仿佛有惊雷滚过,将他过去二十多年的认知,震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