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车一路疾驰,避开官道,专拣偏僻小路。
直至日头偏西,才在一处位于两州交界、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镇外缓缓停下。
镇子很小,灰墙黑瓦,显得陈旧而闭塞。
唯一的入口处设有关卡,几名穿着号衣、懒洋洋的乡兵靠着拒马打盹,对来往的零星行人商贩爱搭不理。
萧景珩并未立刻进城,而是让车夫将车停在一片小树林后隐蔽处。
他独自下车,很快,林中悄无声息地迎出两名作寻常行商打扮的汉子,对他恭敬行礼,低声禀报着什么。
宓瑶透过车帘缝隙看着,心知这定然又是他早已布下的暗桩。
他行事之周密,势力渗透之广,再次让她暗暗心惊。
片刻后,萧景珩返回车上,递过来三套半旧的粗布衣裙和头巾:“换上,从现在起,我们是投亲不遇、返家途中的姐妹与车夫。”
他自己也脱下那件染血的外袍,换上了一身更显落魄的葛布长衫,甚至还在脸上稍微做了些修饰,掩去了几分过于出众的容貌和气度。
准备妥当后,骡车才不紧不慢地驶向关卡。
乡兵粗略查看了路引,又打量了一下车内三个低眉顺眼穿着寒酸的“村妇”和一个沉默老实的“车夫”,并未起疑,挥手放行。
镇内只有一条主街,石板路坑洼不平,两旁店铺稀疏,行人面色大多带着边陲小镇特有的麻木与困顿。
骡车最终停在了一家名为“悦来”的客栈后院。
客栈门面狭小,生意冷清。
掌柜的是个干瘦的中年人,看到萧景珩时,眼神微微一凝,随即又恢复成寻常生意人的殷勤模样,将他们引至后院最僻静的一间客房,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问。
房间比昨日的破屋好了许多,至少干净整洁,有床有桌。
“在此休整一夜,明日天亮前出发。”萧景珩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无事不要离开房间。饭菜会有人送来。”
他的安排依旧简洁而高效,将一切潜在风险降到最低。
宓瑶沉默地点头。经历了白日的刺杀,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刻的处境有多危险。
简单梳洗,用过伙计送来的粗糙饭食后,天色已然全黑。
小镇没有夜市,窗外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
萧景珩并未离开,而是在外间桌前坐下,就着昏暗的油灯,看着一张不知何时出现的绘有镇江附近水域的简陋地图,眉头紧锁。
宓瑶坐在里间的床沿,能透过半开的门缝看到他凝重的侧影。
油灯的光芒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投下长长的睫毛阴影。
空气沉闷而压抑,白日厮杀的阴影和前途未卜的迷茫笼罩着所有人。
忽然,萧景珩抬起头,目光转向里间的宓瑶,忽然开口:“你白日所言,查账之事……”
宓瑶的心微微一跳,抬眸看他。
“……并非全无道理。”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巨额粮饷调动,账目确是关键一环,即便做得再干净,也难免有蛛丝马迹。
尤其是新旧粮差价、运输损耗,确是常见的贪墨手段。”
他居然认可了她的想法?宓瑶有些意外。
“然而,”他话锋一转,眼神锐利,“官场之上,能做下这等泼天大案之人,其账目必然早已做得天衣无缝,甚至可能经手了数个环节,层层嵌套,想要从明面上查出问题,难如登天。必须有内行之人,从极其刁钻的角度切入,方能找到那致命的裂缝。”
他的分析一针见血,指出了问题的核心难点。
宓瑶下意识地接话:“那就不能只查明面上的总账。要查细账,查流程中的每一个交接环节的原始凭证,核对时间、人物、数量甚至仓储编号是否都能对上。尤其是沉船前后那段时间,所有经手之人的行踪、他们经手的具体单据,交叉比对,但凡有一处对不上,便是突破口!还有,若是贪腐,贪下的钱粮总要去处,查他们及其亲眷近期的大额开销、不明来源的产业……”
她说着说着,再次沉浸到那种抽丝剥茧的逻辑分析中,眼神发亮,语气急促而肯定,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网络上与人激辩、擅长从庞杂信息中寻找漏洞的陆铮。
萧景珩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她一口气说完,略微喘息时,他才缓缓开口,目光幽深地看着她:“你对刑名查账、勾稽之术,似乎颇为熟稔?这绝非一个寻常织匠所能知晓。”
又来了!他又在试探!
宓瑶心中警铃大作,背后瞬间冒出冷汗。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寻找合理的解释。
绝不能承认!但也不能再用什么“听老账房说的”这种拙劣借口搪塞了!
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想起原主沈清辞的记忆碎片——承恩侯府虽然后来没落,但其祖上也曾显赫,府中藏书极丰!
而沈清辞本人,在继母打压下,唯一的慰藉便是偷偷阅读那些不被允许她看的“杂书”!
有了!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眼,迎上萧景珩探究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甚至带上一丝追忆和苦涩:“二哥说笑了。我……我少时家中……尚可时,父亲曾请过西席教授兄长课业。我……我那时年幼好奇,常偷偷躲在书房屏风后听讲。那位西席先生似乎精通刑律算学,讲课时常引经据典,剖析案例……我便也零星听了一些,觉得有趣,便记下了些皮毛。后来家道中落,这些事……便再无人提起。”
她这番话,半真半假。真的部分是沈清辞确实偷听过兄长上课,且侯府藏书丰富;假的部分是将“精通刑律算学的西席”这个角色强化和具体化,以解释她超常的知识来源。语气中的追忆和苦涩,更是恰到好处地融入了沈清辞的真实情感经历,显得无比真实。
她甚至适时地低下头,掩饰眼中可能流露的情绪,轻声道:“都是些孩童时的记忆了,胡乱说来,让二哥见笑了。”
萧景珩的目光在她低垂的脖颈和微微颤抖的睫毛上停留了片刻。
书房偷听?精通刑律算学的西席?
这个解释,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既能解释她知识的非常规来源,又符合她“家道中落”的背景设定。
而且,她提及此事时那种细微的哀伤和不欲多言的态度,也不像作伪。
他心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打消,但这个解释暂时堵住了他的追问。
他或许不信全部,但至少,她给出了一个看似合理的、符合这个时代逻辑的说法。
“原来如此。”他淡淡应了一句,不再深究,转而道,“你所说的交叉比对、查核原始凭证,确是查账的正途。但耗时耗力,且需要大量可靠的人手接触核心账册。眼下我们时间紧迫,恐难施行。”
他竟真的开始与她讨论起具体技术细节!
这意味着,他至少在表面上,暂时接受了她的说法,并且开始将她的“奇思妙想”纳入实际考量的范围!
宓瑶心中稍定,连忙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若是无法直接接触账册,或许……可以从外围入手。比如,查一查与漕运、与那几家可能涉及的粮商有往来、但规模较小、不那么起眼的钱庄、当铺?大额赃银流转,或许会在这些地方留下痕迹?又或者,查一查近期江南等地,是否有来路不明的大宗粮食交易?若是贪墨,总要销赃变现……”
她再次提出角度刁钻的建议。
萧景珩眼中精光一闪,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显然在认真思考她话中的可能性。
屋内一时间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他手指叩击桌面的轻响。
良久,他猛地站起身:“你说得对,不能只盯着明面上的账册和那些人!销赃渠道,亦是关键!”
他走到门口,低声唤来一名侍卫,快速吩咐了几句,显然是让人立刻去查江南等地钱庄和粮食黑市的异常动向。
吩咐完毕,他返回桌前,再看宓瑶时,眼神已然不同。
那里面不再仅仅是审视和利用,更多了几分真正的、对于“人才”的看重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兴趣。
“你很好。”他看着她,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语气依旧平淡,却重逾千斤,“此次若能顺利破局,你当记首功。”
宓瑶的心猛地一跳,连忙低下头:“民女不敢,只是尽绵薄之力。”
萧景珩不再多言,重新坐回桌前,对着地图和刚刚得到的思路,陷入了更深沉的谋划之中。
宓瑶悄悄松了口气,手心依旧潮湿。
刚才那一番交锋,险之又险,但她似乎……又过关了?
而且,似乎还在他心中增加了新的、更有价值的筹码?
只是,这种依靠急智和半真半假的谎言维持的平衡,又能持续多久?
她看着外间那个专注于棋局的男人的侧影,心中波澜起伏。
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又进入了一个新的、更加复杂的阶段。
从单纯的庇护与被庇护,到如今,她开始展现出足以介入他核心事务的能力,成为了他棋局上的一颗……
或许有些意想不到的新棋子。
而这颗棋子,究竟会走向何方?是沦为随时可弃的弃子,还是成为……不可或缺的棋手?
夜色渐深,孤灯如豆。
小镇客栈的房间里,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大案侦破,正与一段微妙复杂的情感纠葛,紧密地交织在了一起。
风暴仍在持续,而他们,在这风暴眼的边缘暂歇,等待着下一轮更激烈的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