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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的深秋从不是循序渐进的访客,而是裹挟着冰刃般的朔风,一夜之间便将整个第七大营纳入凛冽的掌控。清晨的霜气厚重如絮,士兵们呵出的白气刚触到空气,便凝在甲胄的缝隙里,化作细碎的冰晶。指尖抚过冰冷的铠甲,寒意顺着指缝往骨缝里钻,连最健壮的士卒,也忍不住缩了缩脖颈,将冻得通红的双手拢在袖中。

按北境驻军的惯例,越冬的厚衣被服与足额粮草,早在月初就该由后勤官署分批送达各营。可如今已至月中,第七营的库房里,旧年的冬衣依旧是主力——大多是袖口磨破、棉絮外露的旧物,勉强能抵御晨寒,到了夜巡时便形同虚设;粮仓里的新米更是寥寥无几,伙房已开始按人头减量供应,每顿的稀粥都清得能照见人影。起初,士兵们还只当是押运途中遇了风雪,偶有怨言也只在私下嘀咕,可随着寒意日甚,粮草渐少,营中的焦虑像潮水般漫开,连操练时的呼喝声,都弱了几分。

“将军!再这么拖下去,不等北境的蛮子越界,弟兄们先得冻饿毙了!”络腮胡的副将搓着冻得发僵的双手,哈出的白气在他脸前聚成一团白雾。他身后跟着几个老兵,虽没开口,可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疲惫与忧虑,眼神里的光,正一点点被寒意与饥饿浇熄。

沈清辞身上也只穿了件秋日的夹绒战袍,寒风穿透衣料,让她忍不住拢了拢衣襟。她面色沉静如潭,指尖却在袖中悄然攥紧——作为刚接管第七营不久的将领,她比谁都清楚后勤短缺的致命性。更让她心焦的是,她分明记得,兵部的调拨批文与靖安侯的手令,半月前就已送达后勤官署,北境各营的冬需物资本应同步调配。昨日她偶遇秦岳部下的校尉,对方还笑着说,鹰嘴涧防区的皮袄与新米,五日前就已入库,士兵们当晚就换上了暖和的冬衣。

为何偏偏第七营的物资,迟迟不见踪影?

“此事我已知晓。”沈清辞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目光扫过众人冻得发红的脸颊,“诸位稍安勿躁,本将这就去后勤官署查问,今日定给大家一个说法。”

她没有回自己的营帐,而是径直走向大营后方的后勤官署。离着官署还有几步远,便能感受到里面传来的暖意——与外面的冰天雪地不同,官署的门窗紧闭,隐约能看到屋内跳动的火光。推开门的瞬间,炭盆的热气扑面而来,夹杂着淡淡的熏香,与营中士兵的寒酸形成刺眼的对比。

屋内,几名书吏正围着炭盆搓手取暖,见沈清辞进来,忙不迭地起身行礼,动作间却带着几分刻意的慌乱,眼神也不敢与她对视。

“王主事何在?”沈清辞的目光扫过空着的主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王主事是负责第七营后勤调配的主管,物资延误之事,他最该给个说法。

“回、回将军,王主事……他去查验新到的一批军械了。”最靠前的书吏低着头,声音压得很低,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袖口。

“哦?哪一批军械?何时到的?”沈清辞往前走了两步,炭盆的热气烘得她脸颊发暖,心里的疑云却更重——她昨日才查阅过军需记录,近期并无军械调拨的计划。

那书吏的头埋得更低了,支支吾吾道:“这……卑职不太清楚,好像是……是前日到的吧……”话没说完,便悄悄抬眼瞄了沈清辞一眼,见她面色未变,又迅速低下头去。

沈清辞心中冷笑——这说辞漏洞百出,哪里是“不清楚”,分明是刻意隐瞒。她没有再追问,转身出了官署。寒风再次裹住她,却让她的头脑更清醒:书吏们的回避绝非单纯的怠惰,背后一定藏着猫腻。若再按常规流程追问,恐怕只会被搪塞过去,想要弄清真相,得换个法子。

她没有选择向上禀报靖安侯——一来,靖安侯是她父亲,近日旧伤复发,正需静养,她不愿用这些琐事打扰;二来,她总觉得此事不简单,若贸然上报,打草惊蛇反而会让背后的人藏得更深。

午后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却没带来多少暖意。沈清辞回到营帐,换上一身普通士卒的棉服,又用炭灰在脸上抹了几道,遮住原本清秀的面容,只带了一小壶劣质的烧刀子,独自一人往大营侧门的民夫聚集区走去。

这里是负责运输物资的民夫与车马歇脚的地方,帆布搭成的临时棚子歪歪扭扭,地上散落着干草与粮袋的碎屑,空气中混杂着马粪、汗水与干粮的味道。虽显杂乱,却是整个大营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民夫们走南闯北,又不受军营规矩的严格束缚,总能知道些官署里捂得严实的事。

沈清辞在一个避风的棚子下找到了几个老车夫,他们正蹲在地上,啃着硬得能硌牙的麦饼,脸上满是疲惫。她走过去,将手中的酒壶递过去,操着一口略带南境口音的官话,笑着说:“几位老哥,讨教个事儿。俺听人说,往第七营运东西的活儿耽搁了?俺有个同乡在第七营当差,前儿托人捎信说快冻坏了,俺心里着急,想问问到底咋回事。”

几个老车夫见有酒喝,又看沈清辞穿着普通,面容和善,顿时放下了戒备。最年长的老车夫接过酒壶,拧开盖子抿了一口,咂咂嘴道:“第七营?嗨,别提了!俺们那队半个月前就从府城出发了,车上装的都是簇新的皮袄,还有袋装的新米,按路程算,五天前就该到了!”

“那咋耽搁这么久?难不成是遇了劫匪?”沈清辞顺势追问,眼神里满是“焦急”。

“劫匪倒没有,邪门就邪门在半道上!”旁边一个年轻些的车夫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人听见,“走到离大营还有八十里的黑风岔,就被一队官兵拦下了,说前方有战事,让俺们绕道走。那道绕得才叫冤枉,多走了五六天不说,路还难走,好几辆车的轮子都陷进泥里了!”

“绕道?”沈清辞蹙眉,“老哥还记得是哪部分的官兵吗?有没有看清他们的番号?”

“没看清番号,穿的倒是咱们北境军的号衣,可脸生得很,不像是附近防区的人。”老车夫回忆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画着圈,“领头的像是个小官,腰里挂着腰牌,可离得远,没看清上面的字。对了,他身边还跟着个文绉绉的师爷,下巴上有颗痦子,说话阴阳怪气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黑风岔、绕道、面生的官兵、痦子师爷……沈清辞将这些信息在心里默默记下,又追问道:“那绕道之后,货物都安全送到第七营了吗?没少什么吧?”

年轻车夫撇了撇嘴,语气里满是不屑:“送是送到大营的仓库了,可少没少,俺们哪知道?卸货的时候,那些官爷把俺们拦在老远,说是‘军事物资,闲人免进’,是王主事带着人亲自清点的。俺当时瞅了一眼,就觉得不对劲——车上的货好像轻了不少,之前堆得像小山似的,卸的时候看着就矮了一截!”

民夫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沈清辞心中的疑窦——物资并非未到,而是被人从中做了手脚!拖延时间、故意绕道、秘密卸货,这一系列操作,目的恐怕就是克扣物资!可王主事只是个小小的后勤主事,他有这么大的胆子吗?还是说,他只是个棋子,背后还有更有权势的人在指使?那些被克扣的物资,又流向了何处?

夜色如墨,月黑风高,正是潜行的好时机。沈清辞换上一身玄色的夜行衣,将长发束起,脸上蒙了块黑布,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她避开营中的巡逻队,如同暗夜中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后勤区域的大仓库。

仓库外围有哨兵巡逻,可沈清辞凭借着在军营里摸熟的路线,以及超凡的身手,轻松绕了过去。仓库的大门紧锁着,铜锁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她从怀中摸出一根纤细的铁丝,轻轻插入锁孔,指尖微微转动,只听“咔嗒”一声轻响,锁舌便悄然弹开。

推开仓库门的瞬间,一股混杂着谷物、皮革与灰尘的气味扑面而来。沈清辞屏住呼吸,借着从高窗透入的微弱月光,迅速扫视着仓库内部——一排排货架整齐排列,上面贴着不同防区的标签,其中“第七营”的库区就在最里面。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先是查看堆放冬衣的区域——外围的几个捆包看着完好,可她伸手一摸,便觉出了异样:里面的重量比正常的皮袄捆包轻了不少。她悄悄解开一个捆包的绳子,掀开外层的粗布,里面的景象让她心头一沉——只有最外层是几件完整的皮袄,内里竟塞满了干燥的稻草,鼓鼓囊囊的,乍一看与真的捆包别无二致。

她又转向堆放粮草的区域,蹲下身,用手指戳了戳最上面的麻袋,能摸到饱满的米粒。可当她掀开最外层的麻袋,下面的景象更让她怒火中烧——下面的麻袋里,一半是掺了沙砾的陈米,还有些麻袋里的米已经发了霉,散发出淡淡的酸味。

这哪里是克扣,分明是丧心病狂的贪渎!北境的将士们在前线浴血奋战,抵御蛮族的入侵,这些人却在后勤物资上动手脚,用稻草充皮袄,用沙砾、霉米充军粮,简直与通敌叛国无异!

沈清辞强压着心中的怒火,继续在仓库里搜寻——她知道,光有这些“充数货”还不够,必须找到更直接的证据。她在一堆废弃的麻袋下面翻找着,指尖突然触到了几张柔软的纸。她抽出来一看,是几张被揉皱的货单残页,上面用墨笔写着物资的名称与数量。

就着微弱的月光,沈清辞仔细辨认着上面的字迹——原本应发往第七营的皮袄“两百件”,被人用朱笔改成了“五十件”;新米“三百石”,改成了“八十石”;甚至连御寒的炭火,都从“一百筐”改成了“二十筐”。每一处篡改的地方,旁边都盖着一个模糊的印章痕迹,更让她心惊的是,货单的角落还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一只展翅的飞鸟,更准确地说,是一只飞鸟的爪子。

飞鸟符号……沈清辞的心猛地一震——她立刻想起了姐姐临走前给她的信,信中曾提到一个神秘的势力,代号“黑鹰”,行事诡秘,似乎在暗中操控着北境的一些事务。难道这后勤贪渎案,也与“黑鹰”有关?

她不敢久留,将货单残页小心翼翼地折好,收入怀中,又将仓库恢复原状,锁好大门,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后勤区域。回到自己的营帐时,已是后半夜,烛火摇曳,映着她凝重的面容。

她坐在案前,将货单残页摊开,指尖轻轻拂过上面的篡改痕迹与飞鸟符号。如今人证(民夫)、物证(篡改的货单、充数的物资)俱在,想要拿下王主事易如反掌。可她心里清楚,王主事绝不敢独自做这种事,若现在动手,顶多只能揪出一个小卒子,背后的黑手必然会闻风而逃,甚至可能反过来对她与第七营不利。

放长线,才能钓大鱼。但眼下,第七营的士兵们正受着饥寒之苦,军心浮动,若不尽快解决物资问题,恐怕会出更大的乱子。当务之急,是先让王主事把该给的物资交出来。

翌日清晨,沈清辞一身戎装,再次来到后勤官署。这一次,她没有再绕圈子,一进门便将腰间的游骑将军令牌“啪”地拍在案上,令牌上的纹路在晨光下泛着冷光。

王主事听闻消息,匆匆从后堂赶来,见沈清辞面色冷峻,案上还放着将军令牌,顿时额头冒汗,脸上强挤出笑容:“将军大驾光临,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下官也好……”

“不必多言。”沈清辞打断他的话,目光锐利如刀,直刺王主事,“本营的冬衣粮草延误多日,士卒们饥寒交迫,军心已现浮动。今日若再见不到物资,本将只好亲自去面见靖安侯,将此事原委禀明,同时上奏兵部,严查此番后勤延误之责——到时候,谁该担责,谁也跑不了。”

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力。王主事的脸色瞬间白了三分,尤其是听到“上奏兵部”“严查”等字眼时,手指都开始微微颤抖。他原本是得了背后之人的授意,想故意刁难一下这个刚上任的“女将军”,挫挫她的锐气,可没想到对方如此强硬,还似乎抓住了什么把柄。

“将、将军息怒!”王主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声音都有些发颤,“物资……物资其实已经到了,只是昨日清点时出了点小差错,还没来得及送过去。下官这就去安排,最迟……最迟明日午后,一定将所有物资送到第七营!”

“最好如此。”沈清辞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有再多说,转身便走。她知道,王主事这是怕了——一旦事情闹到靖安侯与兵部那里,他背后的人未必会保他,他自然不敢再拖延。

走出官署,寒风再次扑面而来,沈清辞抬头望向京城的方向,目光幽深。她摸了摸怀中的货单残页,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粗糙——这北境大营,乃至整个王朝的肌体之下,究竟还隐藏着多少这样的蛀虫?“黑鹰”的势力又渗透到了何种地步?

她深吸一口气,寒风灌入肺腑,却让她更加坚定。解决了第七营的物资问题,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她要顺着货单上的线索,一步步挖出背后的黑手,将这些侵蚀军魂的蛀虫彻底清除。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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