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是漫长的跋涉。
时间失去了意义，空间模糊了边界，安东只觉得自己在无尽的黑暗中行走了几个世纪。
他像是在某只怪兽的肠道中前行，跌跌撞撞，磕磕绊绊，脚下时而湿滑，时而黏腻。耳边则不时传来诡异的啼叫声，既像婴儿的哭泣，又像是金属的刮擦。
听闻久了，安东甚至有些期待，期待着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可发出声音的生物始终未曾现身。
这让他愈发孤独，愈发疲惫。
有时候，他会休息片刻，手摸索着想要搀扶住什么，便会触碰到各类不规则的形体，那些形体或柔软或坚硬，总是黏糊糊的，每次接触都让他打心底泛起阵阵恶心。
所以，这是莫维登的玩笑吗？
安东忍不住想要低声咒骂。
祂不会是把我随意丢进了哪个地精巢穴里，然后看着我狼狈不堪地四处乱爬，以此来取乐？
绝望如同附骨之蛆，开始啃噬他的理智。
直到——
安东的指尖，猛地触碰到一件截然不同的物件。
那是一根平滑的六棱柱。它细长，坚硬，顶端弯曲，微微翘起，最后如鸭蹼般开叉。
安东脑海顿时天翻地覆，就像在原始森林中茹毛饮血的猿人，于蒙昧的荆棘深处，赫然发现一尊冰冷光滑的黑色方尖碑。
那意味着工艺，意味着文明，意味着他并非身处原始的混沌，意味着……他的目标可能近在咫尺！
安东当然还记得这东西——那是塞西莉亚·卡特从不离手的撬棍，是她从伊索尔德那里求来的礼物。
他知道，少女一定就在近处，一切的答案，或许都能从她那里得到解释。
结果也并未出乎他所料。
很快，安东的血族直感捕捉到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接着，他感觉到小腿处传来细微的针刺感，有什么东西正小心翼翼地采集着安东身上的信息素。
他没有动，只是屏息等待。
不久后，那窸窣声愈来愈远。
安东静静等待着，如同潜伏阴影处的猎手，又像是等待被救赎的囚徒。
终于，一串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逐渐清晰，直到停在他的面前。
“爵士。” 塞西莉亚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他们并非在无尽黑暗中重逢，而是在某处花园里邂逅。
“是塞西莉亚小姐？你还活着？”
安东压抑不住内心的惊喜，他伸出手，在黑暗中探寻着。
一只纤细的小手轻轻将他握住，给出了真实而确切的回应。
“我们都还活着……” 少女柔声答道。
她仿佛知道他心中有许许多多问题，只是“嘘”了一声，示意他保持安静。然后，塞西莉亚牵着安东的手，如同引导盲人，在黑暗中徐徐穿行。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的黑暗开始褪去，点点微弱的星光出现在眼前。随着他们的前进，星光越来越密，也越来越亮。
终于，两人走出了那令人窒息的洞穴，踏入了一片荒芜的原野。天空是诡异的暗紫色，那些星辰则是遥不可及的火焰，在天穹上静静燃烧着。
“这里是萨皮克罗斯的领域，无尽荒原。”
塞西莉亚喃喃说道，“智慧之主的野火焚尽了一切。这里没有生机，只余死寂；没有文明，只余愚昧；没有野心，只余虚无……”
她抬起手，指向那片诡异的星空：“爵士，你看到那群星了吗？那就是萨皮克罗斯疆域的边界，也是祂争战的最前线。我们的智慧之主是诸神中野心最大者，祂无时无刻不在扩张，令智慧的火光愈烧愈旺，不断为认知领域开拓新壤。”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安东缓缓坐了下来，抓起一把泥沙，任由它们从指缝间流走。
他对神学不感兴趣，只想知道答案。
“交易。” 塞西莉亚毫不回避地说道。
“交易？” 安东皱起眉头。
“我教艾德蒙如何合理使用秘银之匙，作为交换，他把我从蠕虫肚子里捞出，传送到了萨皮克罗斯领域的最中央。” 少女轻声说道。
“合理？！” 安东挣扎着站了起来，满脸难以置信，“合理是指让他肆意召唤蠕虫，把整座高崖城，搅得一团糟吗？”
他怀疑过少女动机不纯，却从未想到，眼前这个人畜无害的女孩，竟是蠕虫侵袭的帮凶。
“在艾德蒙眼中，这是合理的哦，爵士。”
塞西莉亚摇了摇头，“你一定听过这样的故事：老领主教育他的儿子们，一根箭易折，而一捆箭则坚韧无比。”
当然，那是所有人都耳熟能详的故事，寓意着唯有团结才能战胜一切困难。
安东困惑地点了点头，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可为什么箭支要被捆在一起？” 塞西莉亚突然抛出问题，“为什么它们不能散落一地呢？又为什么不能针锋相对，拼个两败俱伤呢？”
她并没有等待安东回答，便立马自己答道：“因为有绳索，有最为强大的外力。”
她抬头望向安东，琉璃色眼眸微微闪烁：“南北两方，就像那散落的箭支，彼此仇恨，互相征伐，永无宁日。而那些蠕虫……”
她顿了顿，“就是将所有人类牢牢捆在一起的绳索。”
安东眉头锁紧，他隐约知道了这个疯狂念头的轮廓。
“不止是高崖城……”
塞西莉亚的声音如同宣判：“帝都、坚石堡、洋星港……帝国最重要的城市，都将被摧毁。无数盘踞其上的大贵族，则会死于非命。而在灾难过后，南北两方会真正和平，因为他们已有了共同的敌人，一致的威胁。这威胁甚至超过了吸血鬼、巨龙、暗裔和恶魔，巨噬蠕虫会变成高悬在所有人头顶上的利剑，逼他们不得不互相合作，以期能对抗这类来自虚空的威胁，为子孙后代留下一个未来。”
“于是……”塞西莉亚嘴角微微翘起，“真正的和平就将被缔造。”
“简直蠢到令人发指……” 安东忍不住骂道，“他又不是小孩子！哪里来的这种离谱想法？这是欺骗，是屠杀！是疯子才会有的计划！”
“他就是小孩子啊，爵士。”
塞西莉亚再次摇了摇头，脸上竟流露出怜悯，“你忘了吗？那个在祭坛上，眼睁睁看着妹妹被献祭，陷入极端绝望，最终被你救出的少年……”
她的声音轻柔，却揭开了最简单的真相：
“他从来没有改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