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穿梭对于如今的林珑而言，已是呼吸般自然的本能。她精准地撕裂虚空，定位在飘渺仙宗掌门大殿之外。星辉散去，白衣身影悄然凝实，周身流转的道韵让周遭空间都微微扭曲。
“拜、拜见林珑真君！”值守的弟子们激动得声音发颤。
林珑微微颔首，目光已如实质般穿透那扇紧闭的殿门。她能清晰感知到师尊真元子就在其中，只是那气息……竟带着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沉重与……紊乱？
推开沉重的殿门，真元子正背对着她，立于那幅巨大的“道”字图前。曾几何时，师尊的身影在她眼中是如此巍峨如山，此刻却莫名显得有几分佝偻，仿佛承载着难以想象的重负。
就在不久前前，他收到了玉虚师叔跨越星空传来的神念。当感知到那信息中关于林珑挥手间湮灭十余破虚魔尊、气息已臻破虚巅峰的描述时，真元子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天灵盖，手中的玉简差点拿捏不住。
五年破虚？挥手灭杀同阶如蝼蚁？这……这真的是他徒儿林珑？震惊之后，便是滔天的怒火直冲玉虚子他们——这两个老家伙，竟把这天大的烂摊子直接甩回给了他！但怒意稍纵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理解与……恐惧。玉虚师叔的担忧没错，以珑儿如今堪称恐怖的实力和那执拗的性子，若再知晓真相，那后果……他不敢想。
“你回来了，珑儿。”他未曾转身，那声叹息却仿佛积攒了千年的疲惫，在空旷的大殿中幽幽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珑快步上前，虽心急如焚，依旧保持着弟子礼数，只是声音里的急切几乎要满溢出来：“弟子拜见师尊！听闻您有哥哥的最新消息，哥哥他现在何处？境况如何？”她抬起头，那双蕴藏着星璇的眼眸迸发出灼热的光芒，那光芒如此耀眼，充满了对重逢的无尽期盼，刺得真元子几乎不敢直视。
真元子缓缓转身，脸上早已没了往日的仙风道骨与从容，只剩下一种混合着巨大压力、愧疚与难以启齿的复杂神情。他看着眼前这位气息浩瀚、已需自己仰望的弟子，喉头艰难地滚动了几下，最终所有言语都化作一声更为沉重、仿佛来自肺腑深处的叹息。
“他……不在域外。”真元子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一直在……石头城。”
“石头城？！”林珑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那个承载了他们所有贫苦却温暖记忆，却也见证了她与哥哥最后痛苦分别的地方？哥哥怎么会还在那里？
“为师带你去找他。”真元子本能地想掐诀御空，这是他一贯的方式。
然而，他法诀还未捏全，只见林珑已是秀眉微蹙，似乎嫌那方式太慢，直接抬起纤纤玉手，对着身前的虚空随意一划——
“嗤啦！”
一道边缘流淌着毁灭性能量、内部幽暗深邃的空间裂缝，如同被无形巨力撕开的绸缎，瞬间出现在大殿之中！裂缝另一端，赫然传来了石头城那熟悉而微弱的世界气息！
徒手撕裂虚空，精准定位！这是真正的破虚境尊者才能拥有的手段！
真元子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瞳孔猛震，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大手狠狠攥了一下！他知道珑儿突破了破虚，但亲眼见到她如此轻描淡写地施展这等大神通，所带来的震撼远非言语可以形容。一时间，震惊、恐惧、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看着自家孩子成长为参天大树的骄傲，种种情绪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道心。
下一刻，空间转换的轻微眩晕感传来。两人已悄然出现在石头城的上空。熟悉的灰白色调，低矮的房檐，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岁月似乎格外眷顾这片边陲之地，未曾留下太多痕迹。
林珑和真元子，如同两片落叶，悄无声息地飘落在城西那间他们曾经相依为命的石屋前。石屋依旧低矮破旧，但门前却被开垦出了一小片整齐的菜畦，绿意盎然，为这破败增添了几分生机。几株不知名的野花在墙角静静绽放，散发着淡淡的野趣。
一个身影，正佝偻着背，坐在门前的矮凳上。他须发皆白，杂乱如秋草，满脸深刻的皱纹如同干涸龟裂的土地，记录着岁月的无情。皮肤是长期劳作留下的黝黑，身上穿着最普通、甚至打着补丁的粗布麻衣，衣角还沾着新鲜的泥点。他手中拿着一把破旧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慢悠悠扇着，闭着眼，在暖阳下打着盹，安静得像一幅被时光遗忘的、褪色已久的画卷。
那是……
林珑的呼吸瞬间停滞！整个人如同被九天玄冰冻结，僵在原地，连血液都仿佛不再流动！
虽然苍老得不成样子，但那眉宇间的轮廓，那灵魂深处传来的、绝不可能认错的、与她同源而出的微弱波动……是哥哥！真的是哥哥林凡！
她想象过无数次与哥哥重逢的场景——或许是在域外战场的冲天烽火中，他身披金甲，浴血奋战，英姿勃发，剑气纵横三万里；或许是在万众瞩目的凯旋仪式上，他踏着祥云荣归，含笑望着她，依旧是她记忆中风华正茂、清隽挺拔的少年模样……
却从未想过，梦醒之后，映入眼帘的竟是这般光景——苍老，衰败，平凡，如同一个随处可见的、在泥土中挣扎了一生、行将就木的乡村老农！
这……这怎么可能是她那惊才绝艳、身具极品水灵根、本该有光明仙途的哥哥林凡？！
“林爷爷！林爷爷！讲故事！讲故事！”
就在这时，几个穿着带补丁衣服的孩童，嬉笑着从巷口跑来，熟稔地围住了那打盹的老人，小手拉扯着他粗糙的衣角。
老人被孩子们的喧闹唤醒，缓缓睁开眼。那双曾经清澈明亮、充满斗志的眼眸，如今只剩下老年人的浑浊与黯淡，仿佛蒙上了一层拭不去的灰尘。然而，在看到孩子们的那一刻，那浑浊的眼中依旧漾开了慈祥的、如同秋日湖波般温和的笑意，脸上密布的皱纹也舒展开来。
“好好好，讲故事，讲故事……”他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与疲惫。他慢腾腾地，有些颤抖地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块看起来粗糙却干净的麦芽糖。
“来，一人一块，慢点吃，别噎着。”他将糖块一一分到孩子们迫不及待伸出的小手上，动作缓慢却稳当，带着一种程式化的、深入骨髓的习惯。孩子们立刻欢呼起来，迫不及待地将糖塞进嘴里，小脸上洋溢着最简单、最纯粹的幸福笑容。
林珑死死地盯着那个分糖的动作，心脏像是被无数根冰冷的针同时刺穿，剧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这个动作……这个场景……和她记忆深处，那个清瘦的少年哥哥，省下好不容易赚来的几个铜板，偷偷给她买来糖块，看着她吮吸时那满足又宠溺的笑容，何其相似！
只是，当初那个虽清贫却脊梁挺直、眼神明亮的少年，如今已垂垂老矣，如同风中残烛；当初那个被他小心翼翼捧在手心、视若珍宝的小女孩，如今已是屹立于星域之巅、弹指可灭星辰的破虚尊者！
这巨大到令人窒息的反差，像一把淬了剧毒、烧红的匕首，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刺穿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将她这些年构筑的信念、期盼与骄傲，搅得粉碎！
“看到了吗？”真元子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无尽的唏嘘与无力，“这就是凡儿……自己选择的路。他用自己的一切，道基、前程、乃至漫长的生命，换你翱翔九天的未来，然后……归于这凡尘，像个最普通的老人一样，静静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他不愿让你看到他这副模样，不愿……成为你辉煌道途上的污点与拖累，所以……才有了那个持续数年的、善意的谎言。”
“他体内的水灵根已失，元婴已毁，当年强行滞留元婴境界带来的反噬与根基的永久性损伤，早已榨干了他所有的生命本源。他能撑到现在，全靠一股对你思念不舍的执念强撑着，以及……为师这把老骨头，时不时偷偷过来，给他渡些元气，勉强吊着这最后一口气……”真元子的声音愈发低沉，带着不忍，“每次……每次我带来关于你的消息，说你又突破了，说你又立下大功，他都能高兴很久，浑浊的眼睛里都会有点点光彩……可他……他一直苦苦哀求我，瞒着你，一定要瞒着你……”
“凡儿他……命不久矣了……我思来想去，觉得不能再……哎……”最后一声叹息，道尽了所有的无奈与挣扎。
真元子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柄万钧重锤，狠狠砸在林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没有域外第一线，没有界主麾下，没有并肩作战的荣光……只有最残酷的牺牲，最无奈的隐瞒，和最令人心碎的真相！
她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在浩瀚冰冷的星空中浴血拼杀，在魔潮中几度生死，不顾一切地变强，以为自己在不断靠近哥哥，以为自己在为与他重逢积攒力量。却不知，她每一次的境界突破，每一次的力量增长，其最原始的根基，都来自于哥哥的自我毁灭与牺牲！她翱翔得越高，离在这凡尘泥淖中默默等死的哥哥就越远！她手中的力量越强，就越是映衬出哥哥此刻的无力与苍凉！
“为……什么……”林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周身的星辉如同受到刺激的星河，开始剧烈波动，不受控制地逸散出冰冷刺骨、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与毁灭气息，“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陪着他……为什么都要骗我！！”
她看着哥哥那苍老的、带着温和笑意给孩子们讲着那些她早已听腻的粗糙故事的侧脸，看着他那双布满厚茧、曾经能握住灵剑斩妖除魔如今却只能拄着简陋拐杖维持平衡的手……
“噗——！”
极致的悲痛、被欺瞒的愤怒、无尽的悔恨与啃噬心灵的愧疚，交织成毁灭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与压制！一口殷红的心头之血，猛地从她口中喷出，如同点点红梅，凄艳地溅落在身前斑驳冰冷的石板地上。
她那身磅礴浩瀚的破虚境气息，再也无法控制，如同决堤的星河洪水般轰然爆发！恐怖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石头城！天空骤然暗下，乌云翻滚，电蛇乱窜，凛冽的杀意如同实质，让方圆百里的生灵都瑟瑟发抖，仿佛末日降临！
“啊——！！！”
一声蕴含着无尽痛苦、绝望与毁灭意志的尖啸，从林珑喉间迸发，直冲九霄，震得云层散裂！
“珑儿！冷静！你哥哥他现在是凡人之躯！承受不住！”真元子脸色剧变，急忙上前想要阻止，声音中充满了惊惧。
或许是“凡人”二字触动了林珑心底最深的恐惧，那毁天灭地的气息猛地一滞，如同潮水般倒卷而回。天空中的异象瞬间消散，重新恢复了晴空万里，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真元子这才惊魂未定地松了口气。
石头城的凡人们从巨大的恐惧中慢慢恢复，依旧心有余悸。而那几个没心没肺的孩子，则早已听完了“林爷爷”的故事，舔着糖块，嬉笑着跑开了。
“慢点跑，别摔着……”林凡，或者说林爷爷，对着孩子们的背影习惯性地叮嘱了一句，声音慈和。然后，他压下心中对刚刚漆黑天空的不安，才注意到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真元子，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吃惊：“师父？您……您怎么又来了？”他前几天才与师父见过，那时他自觉大限将至，几乎算是诀别，没想到……
“凡儿，”真元子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酸楚，忍不住问道，“你可曾后悔？”
林凡愣了一下，随即那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个平静而释然的笑容，摇了摇头，声音虽弱却坚定：“不后悔。珑儿是我妹妹，她如今成了人人敬仰的真君，我……很高兴。”他眼中有着真切的欣慰，仿佛林珑的成就，就是他此生最大的满足。
“那你有没有想过，”真元子语气带着无奈与一丝责备，“你若就此离去，将来珑儿知晓了全部真相，她该有多痛苦？又会……有多恨我这个帮着你隐瞒的师父？”
林凡依旧笑着，似乎早已料到，吃力地抬手指了指身后的石屋：“我……留了一封信，就放在屋里……珑儿看见后，会明白的……她，不会为难师父您的……”
他的话音未落，门口的光线忽然一暗。
一道穿着洁白如雪、却沾染着点点刺目血红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里。
林凡（林爷爷）下意识地抬头望去，顿时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
只见门口站着的，是一位美得惊心动魄、气质清冷如九天玄女的女子。她长发如瀑，肌肤胜雪，周身似乎萦绕着淡淡的星辉，宛如从画中走出的仙子。然而，就是这样一位绝世女仙，此刻却双目赤红，两行殷红的血泪，正顺着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滑落，在她雪白的衣襟上晕开凄艳的痕迹。
她就那样站在那里，流着血泪，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这苍老腐朽的躯壳看穿，直抵灵魂深处。
林凡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浑浊的老眼瞬间被水汽弥漫，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呼唤那个刻入灵魂的名字，却因为极致的震惊与汹涌而来的情感，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门口，那沙哑得如同砂石摩擦、蕴含着无尽痛楚与委屈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传来，敲碎了他所有的伪装：
“哥哥……真是好狠的心……”
“总是这样……自以为是的……为我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