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睿、张正堂和王木匠一起,和水工约定今早卯时在太平河和沣河的河口口汇合,他得赶在那之前到。
马车驶出坊门从安化门出城,然后一路向南。
官道旁的田埂上,已有农人扛着锄头赶路,裤脚沾着露水,却走得急匆匆。
马车下了官道,进入小道。
陈睿掀开车帘,望着那些在晨雾里晃动的身影,忽然想起刘老汉说的“连种子都煮着吃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郎君,前面就是沣河桥了,过了桥再走三里,就是太平河。”车夫吆喝着勒住马,远处的河面泛着粼粼波光,像铺了层碎银。
陈睿跳下马车,刚走到桥头,一个穿蓑衣的老汉等在那里。穿蓑衣的便是老水工,姓秦,脸上沟壑纵横,手里总攥着根长杆,杆头绑着个铁尺,说是丈量水深用的。
“秦师傅,辛苦您跑一趟。”陈睿拱手笑道。
秦老汉摆了摆手,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纸:“小郎君多礼了,先去河边看看再说。水这东西,看着温顺,急起来能把石头冲跑,得选个好地方安轮子。”
四人沿着河岸往前走,太平河的水确实清亮,河底的卵石看得清清楚楚,水流却不急,缓缓地淌着,像条碧绿的绸带。
秦老汉时不时用长杆探探水深,又弯腰摸了摸河底的泥沙,眉头渐渐舒展:“这里好,这里好。”
他指着一处河湾:“你看,这地方水流不急不缓,河底是硬土,能埋支架;岸边比田地低两尺,正好让水往田里流。”
他用铁尺在地上划了个圈,“轮子就安在这儿,浸入水里三分之一,水流推着刚好转得动,还不费劲。”
王木匠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搓了搓:“土是黏土,埋支架稳当。就是得先把这河湾的淤泥清一清,不然支架扎不深。”
“清淤的事我来安排。”陈睿立刻道,“我让太平村的村民来帮忙,管早饭,再给每人记两文钱工钱,他们肯定乐意。”
“我已经让人去城里招二十个过来,他们一会儿应该到了,半天就能清完。”他拍着陈睿的肩,“你刚封地,正是用钱的时候,这点活计,我还能帮衬。”
陈睿心里一暖,正想道谢,却见秦老汉用长杆在水面划了个弧线:“导流渠得从上游挖,顺着水流的方向,正好对着轮子的左侧,这样水撞在竹筒上才有力道。渠宽三尺,深一尺五,够了。”
王木匠已蹲在地上用树枝画起了草图:“支架得打四个桩,埋进土里三尺,用松木的,再浇上石灰浆,虫蛀不动,水泡不烂。主轴就架在桩上,离水面三尺高,轮体转起来才碰不到河底。”
陈睿蹲在旁边,看着树枝勾勒出的轮廓,忽然觉得那转动的水车仿佛就在眼前:巨大的轮盘缓缓转动,竹筒没入水中时“咕嘟”一声盛满水,转到高处又“哗啦”倾泻进木槽,水流顺着渠沟淌进田里,干裂的土地渐渐泛出湿润的黑……
“郎君,你看这轮辐的间距,”王木匠忽然指着草图,“十六根轮辐,每根之间差二十四寸,绑竹筒正好。只是这竹筒得先晾半个月,不然湿竹子容易变形。”
“我让人今天就去终南山砍竹子。”陈睿道,“选最粗最直的,截成三尺长,打通竹节,劈开了晾在太阳底下,多翻几次,半个月应该够了。”
秦老汉又沿着河岸走了几十步,指着岸边的一块平地:“这里可以搭个棚子,放些工具,以后维护水车也方便。”
他忽然笑了,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活了一辈子,就盼着水能自己往田里跑,没想到老了还能见到这新鲜事。”
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喧哗。陈睿抬头望去,只见十几个村民扛着锄头往这边走,领头的正是刘老汉,身后还跟着太平村的村正。
“陈郎君!陈郎君!”刘老汉老远就喊,脸上带着愧色,“听说您要在河边做水车,俺们村里的人都想来搭把手。昨天您救了俺孙子,俺们还没谢您呢,这太平是俺们的家,不能只让你出钱出力!”
村民们也纷纷附和,有个年轻后生嗓门亮:“郎君,俺们有的是力气,清淤、挖坑,啥活都能干!管顿饭就行,不要工钱!”
陈睿看着那些布满老茧的手和带着期盼的眼,心里忽然热烘烘的。
他刚要说话,张正堂已笑着摆手:“也好,人多力量大。王师傅,你给他们分分活,清淤的清淤,挖坑的挖坑,中午会有馒头过来,管够!”
刘老汉顿时笑开了:“那敢情好!都听王师傅的!”
不一会儿,河湾里就热闹起来。
后生们脱了鞋袜跳进河里清淤,泥浆溅了满身,却笑得欢;老汉们拿着锄头挖坑,一下下砸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声响;王木匠指挥着打桩,秦老汉则蹲在一旁,时不时用长杆量量距离,嘴里念叨着“再往左半尺,对,就这儿”。
陈睿站在岸边,看着这忙碌的景象,忽然觉得这太平河的水,仿佛已顺着还没挖好的渠道,流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他摸出怀里的图纸,——这不仅仅是一张水车图,更是两百户人家对好日子的盼头。
“郎君,你看这支架的位置,”王木匠忽然喊他,“是不是再往外挪半尺?”
陈睿走过去,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远处的终南山在晨光里青得发亮。他笑着点头:“就依王师傅的,挪半尺。”
眼看着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陈睿心里安稳了不少。
转头跟张正堂说:“伯父,酒楼开张的日子定了吗?”
张正堂正看着后生们在河里清淤,闻言转过身:“定了,下月初六,选了个黄道吉日。后厨的事情有萧丰领头带着徒弟,又选了几个小徒弟,前堂的伙计也招好了,过几天可以先试菜,”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我让人在酒楼后院辟了个小间,专门给你留着,往后你要是有朋友想小聚,直接去就行。”
陈睿笑着摆手:“伯父想得周到,到时候,我请太子先来尝尝味道,太子应该巴不得来蹭饭。”
“蹭饭好啊。”张正堂眼睛一亮,“太子是储君,跟他交好,对你没坏处。还有宿国公府的两个小子,那俩小子看着皮,心眼不坏,上回我去你院里,还见程处默帮刘磊修木剑呢。”
两人正说着,河湾里忽然传来一阵欢呼。原来是第一个支架桩被夯进了土里,四个后生抬着夯石,喊着号子,“嗨哟”一声落下,桩身又往下沉了半尺。
王木匠拿着锤子敲了敲桩头,听着那沉闷的响声,满意地点头:“够结实!”
刘老汉凑过来,手里还攥着个粗瓷碗,碗里盛着刚从家里带来的小米粥:“陈郎君,张郎君,喝口热的暖暖身子。俺家老婆子凌晨就起来熬的,放了点小米,稠着呢。”
张正堂接过碗,喝了一大口,咂咂嘴:“香!比城里酒楼的粥还地道。这样,每天都熬一锅送来,另外每天搞点肉食,让这些工匠们吃饱喝足。村里来上工的,刚才小郎君说了,管一顿饭,每天工钱二文。”说完又掏了两个银饼子给刘老汉。
刘老汉笑得合不拢嘴,皱纹里都盛着笑意,“多嘴小郎君!多谢小郎君!咱太平村的人这下有福了!那我叫老婆子再多熬点。郎君放心,咱一定把这伙食安排得明明白白。”
说完就赶回家安排去了。
看着刘老汉的背影,张正堂叹道:“你这封地虽偏,人心倒齐。”
“或许就是日子苦,才更懂抱团吧。”陈睿望着河湾里忙碌的身影,后生们正互相泼着水打闹,老汉们坐在田埂上说笑,阳光透过晨雾洒下来,把每个人的身影都镀上了层金边。
日头爬到头顶时,清淤的活计已近尾声。
河湾里的淤泥被清到岸边,堆成一个个小丘,散发出湿润的土腥气。
秦老汉指挥着挖导流渠,锄头起落间,渠沟的轮廓渐渐清晰,像条蜿蜒的银蛇,从上游一直通向水车的位置。
“差不多了,”张正堂看了看日头,“我得回城里看看酒楼的装修,牌匾昨天刚挂上,不知道漆干了没。”
他拍了拍陈睿的肩,“这里有王师傅和秦老汉盯着,出不了岔子。你要是得空,明天来趟酒楼,咱们合计合计试菜和开张那天请哪些客人。”
“好。”陈睿点头。
张正堂,陈睿又去看竹筒的晾晒。
村民们已从终南山砍回了几十根竹子,截成三尺长的段,劈开后摊在河岸的空地上,竹片在阳光下泛着浅黄的光。
王木匠正拿着刨子细细打磨竹片边缘,防止毛刺扎手:“晾上半个月,等竹片里的水分收得差不多了,就能编竹篾,绑轮辐正好。”
“秦师傅,导流渠挖得怎么样了?”陈睿走到渠边,只见渠底已露出湿润的黏土,踩上去软软的,却不陷脚。
秦老汉用长杆量了量渠深,铁尺没入泥土一尺五寸,正好达标:“再过两天就能通水。你看这坡度,一寸高,一丈远,水肯定流得欢。”他指着渠岸,“得在两边插上些柳条,既能挡土,长大了还能护岸,一举两得。”
陈睿觉得有理,立刻让村正安排人去折柳条。
午后的阳光渐渐变得暖起来,河湾里的号子声、说笑声、水流声混在一起,热闹得像过节。
陈睿站在岸边,望着那渐渐成形的水车框架,心里忽然觉得,这太平河的水,不仅能浇活田地,更能浇活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