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柳叶镇的邪修，风自流并未带着林逸立刻远遁，而是就在镇外那片小树林中暂歇，等待天明。用他的话说，“既入红尘，便观红尘。”
林逸依言调息，回味着方才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遭遇。筑基修士的威压，风自流弹指间的碾压，以及那搜魂术的霸道…这一切都深深刺激着他，让他对力量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渴望。
天色渐亮，晨光驱散了夜的阴霾，也带来了小镇的苏醒。当第一缕炊烟袅袅升起时，柳叶镇似乎也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只是那笼罩在镇子上空的淡淡阴郁和恐惧，并非短时间内能够消散。
风自流带着林逸，如同寻常过客般，再次走入镇中。他们在一家早点摊前坐下，要了两碗清粥，几碟小菜。
摊主是个面色愁苦的中年汉子，一边忙碌，一边忍不住对相熟的食客念叨：“…可算是消停了！昨晚你们听见没？那鬼哭狼嚎的动静…今早有人壮着胆子去那鬼宅看了，嚯！干净得很，连之前那股子阴风都没了！准是来了高人，把那些害人的东西给收了！”
周围的食客纷纷附和，脸上带着庆幸和后怕。
“是啊是啊，张法师他们折腾了几天都没用，看来是真有神仙路过…”
“老天开眼啊！可惜了那些娃儿…”
“唉，能除了这祸害就是万幸了…”
林逸默默地喝着粥，听着周围的议论，心中滋味复杂。他们口中的“神仙”、“高人”，此刻就坐在他们中间，吃着最简单的清粥小菜。这种置身事外，却又亲手改变了他人命运的感觉，颇为奇异。
风自流神色如常，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就在这时，街道另一头传来一阵喧哗和哭喊声。
“放开我女儿！你们不能这样！聘礼我们退回去，双倍退！”一个苍老悲愤的声音嘶吼着。
“哼！白纸黑字，婚书已定！如今你们柳家败落了，就想反悔？当我赵家是好欺负的吗？”一个嚣张跋扈的青年声音响起。
林逸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座挂着“柳府”牌匾、但门庭略显破败的宅院前，围了不少人。一个衣着华贵、面色倨傲的锦袍青年，带着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正拉扯着一个穿着素雅、容颜清丽却梨花带雨的少女。少女身旁，一个头发花白、衣衫朴素的老者正拼命阻拦，却被家丁粗暴地推开，踉跄倒地。
“爹！”少女惊呼，想要去扶，却被那锦袍青年死死拉住手腕。
“柳萱！今日你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跟我回府拜堂！”锦袍青年淫笑着，就要强行将少女拖走。周围的人群指指点点，却无人敢上前阻拦。
“是赵家的恶少…”
“柳家老爷以前是多好的人，可惜了…”
“唉，柳小姐真是…”
议论声传入林逸耳中。他眉头微皱，这场景…未免太过经典。退婚？强抢民女？
他下意识地看向风自流。
风自流依旧慢条斯理地喝着粥，眼皮都未抬一下，传音却已到了林逸耳中：“红尘俗事，恩怨纠葛，亦是因果。你待如何？”
林逸沉默。他并非热血冲动的少年，深知贸然插手凡人恩怨，可能引来更多麻烦。但看着那少女绝望的眼神和老者的无助，想到自己初来此界时的狼狈与无助，心中终究有些不忍。
就在他犹豫之际，那倒在地上的柳老爷，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爬起身，挡在女儿身前，老泪纵横，对着那赵家恶少悲声道：“赵公子！求你高抬贵手！小老儿愿将祖传的那块宝玉献上，只求你放过萱儿！”
说着，他从怀中颤巍巍地掏出一块用红绳系着的、鸡蛋大小、色泽温润的白色古玉。
那赵恶少瞥了一眼古玉，嗤笑道：“一块破石头，也想抵我赵家的颜面？给我抢过来！”
一名家丁应声上前，就要去夺那古玉。
也就在这家丁的手即将触碰到古玉的瞬间——
一直安静喝粥的风自流，执筷的手微微一顿。
林逸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微不可查、却精纯至极的灵力，如同无形的丝线，瞬间掠过数十丈的距离，精准地缠绕在那块白色古玉之上。
嗡！
那原本看似平平无奇的古玉，骤然间毫光大放！一股温和却不容侵犯的沛然之力以古玉为中心荡漾开来！
“啊！”那伸手抢夺的家丁如同被巨锤砸中，惨叫一声，整个人倒飞出去，摔在地上人事不省。
抓住柳萱的赵恶少也被这股力量震得手臂发麻，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踉跄后退几步，脸上满是惊骇。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柳老爷呆呆地看着手中发光发热的古玉，又惊又疑。柳萱趁机挣脱，躲到父亲身后。
赵恶少又惊又怒，指着柳老爷：“老东西！你…你使的什么妖法？！”
柳老爷自己也是莫名其妙，但他反应极快，立刻将发光的古玉护在胸前，色厉内荏地喝道：“此乃我柳家祖传护身宝玉！有灵性！你们再敢上前，必遭天谴！”
古玉散发出的光芒和方才那反弹之力做不得假，赵恶少和他剩下的家丁一时都被镇住，面面相觑，不敢妄动。周围的人群也发出阵阵惊呼，看向那古玉的眼神充满了敬畏。
“难道柳家祖上真出过仙人？”
“这玉…是宝贝啊！”
风自流放下筷子，取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对林逸淡淡道：“走吧。”
林逸立刻起身，跟在风自流身后，离开了早点摊。走出很远，他还能听到身后传来的、赵恶少那不甘却又带着畏惧的骂骂咧咧，以及最终悻悻离去的声音。
“师兄，那玉…”林逸忍不住传音问道。他看得分明，那古玉本身灵气极其微弱，绝无自主护主之能，方才的异象，定是风自流暗中出手。
“一块沾染了些许前人愿力的普通灵玉罢了，时日久远，灵性已失大半。”风自流语气平淡，“我不过借其残存结构，渡入一丝灵力，暂充门面。足以唬住那些凡夫俗子，保那柳家一时安宁。”
他顿了顿，看向林逸：“至于后续，是福是祸，能否把握住这一线生机，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我辈修士，插手凡尘，当知分寸，过犹不及。”
林逸若有所思。风自流此举，既解了柳家燃眉之急，又未直接介入其中，留下转圜余地，全了那一点不忍之心，却也未曾越俎代庖，替他人决定命运。这份对“因果”和“分寸”的拿捏，让他受益匪浅。
“多谢师兄指点。”林逸诚心道。
风自流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两人穿过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向镇外走去。阳光洒落在青石板路上，也驱散了林逸心中最后一丝因昨夜杀戮带来的阴霾。
他知道，这仅仅是他跟随师兄游历红尘的开始。前方，还有更广阔的世界，更多的悲欢离合，与更艰难的修行考验，在等待着他。
离开柳叶镇，风自流并未带着林逸继续使用远超常人的速度赶路，而是如同真正的游历者，沿着官道，不疾不徐地向西北方向而行。
用风自流的话说，“行万里路，亦是修心。灵气可淬炼肉身，红尘万象，方能打磨道心。”
林逸深以为然。他一边运转《长风诀》，吸收着远比洞府稀薄却更为“鲜活”的天地灵气，一边观察着沿途的风土人情。
农田里辛勤耕作的农夫，驿站旁吆喝叫卖的小贩，赶着骡马队的行商，还有偶尔遇到的、骑着高头大马、神色倨傲的武林人士…这一切都构成了一幅生动而真实的凡人界画卷。
几日下来，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不再局限于二牛那个小村庄和风自流的洞府，变得丰满立体起来。他也更加理解了为何上界修士需要来此历练——这里有着最原始的情感碰撞，最赤裸的欲望挣扎，是感悟天道、明心见性的绝佳场所。
这一日，两人行至一处名为“落霞坡”的地方。时近黄昏，夕阳将天边云彩染成一片绚烂的锦缎，坡下是一条蜿蜒的官道，道旁有间供旅人歇脚的简陋茶棚。
风自流迈步走入茶棚，寻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林逸紧随其后，熟练地向店家要了一壶粗茶，两碟干粮。
茶棚里已有几拨人。一伙是风尘仆仆的行商，正围着桌子低声商议着什么；另一侧则是几个带着刀剑、气息精悍的江湖客，大声谈论着近日的见闻；角落里，还坐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儒衫的老者，独自品茶，望着远处的夕阳出神。
林逸耳力远超常人，虽未刻意偷听，但那些话语还是清晰地传入耳中。
“…听说了吗？青桑城顾家那个天才，顾炎，三年前被测出是百年难遇的‘炎阳之体’，被云岚宗一位长老亲自收为内门弟子，当时何等风光！顾家也因此水涨船高，成了青桑城第一大家族！”
“嘿，风光？那都是老黄历了！就在半月前，听说那顾炎不知怎么的，修为尽废，筋脉寸断！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直接被云岚宗给遣送回来了！”
“真的假的？炎阳之体啊！怎么说废就废了？”
“谁知道呢？或许是练功走火入魔，或许是遭了暗算…反正啊，人是废了。云岚宗还算念旧情，没收回之前给的赏赐，但顾家的靠山算是倒了。”
“啧啧，这下顾家惨咯！之前他们仗着顾炎，可没少得罪人。我听说，那原本与顾炎指腹为婚的萧家，昨天已经派人上门，公然退婚了！还把顾炎他父亲，顾家家主气得当场吐血！”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啊…可惜，这顾炎怕是翻不了身喽…”
江湖客们议论得唾沫横飞，语气中不乏幸灾乐祸。
林逸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青桑城？顾炎？退婚？莫欺少年穷？
这剧情…未免也太熟悉了些。他下意识地看向风自流。
风自流神色如常，仿佛并未听见那些议论，只是目光淡淡地扫过茶棚外官道的尽头。
就在这时，官道远处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马蹄声，扬起滚滚烟尘。很快，一队人马出现在视线中，约莫有十余人，衣着统一，神情倨傲，为首的是一个穿着锦袍、面容刻薄的中年男子。
他们径直冲上落霞坡，并未在茶棚停留，而是朝着坡下另一条通往青桑城方向的小路疾驰而去，马蹄践踏，溅起一片泥泞，引得茶棚里众人纷纷侧目。
“是萧家的人！”有江湖客认出了那队人马的来历，“看这方向，是去顾家？退婚还不够，这是要赶尽杀绝？”
“落井下石，人之常情嘛…”
议论声中，那队人马已消失在尘土里。
风自流放下茶杯，指尖在粗糙的木桌上轻轻敲击了两下，目光落在林逸身上：“可想去看看？”
林逸愣了一下：“师兄是指…青桑城顾家？”
风自流站起身，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道：“天道无常，气运流转。盛极而衰，否极泰来。亲眼见证一个天才的陨落与…或许的崛起，对你感悟命运无常，锤炼道心，或有裨益。”
说完，他已是迈步出了茶棚，方向赫然便是青桑城。
林逸心中一动，立刻付了茶钱，快步跟上。他明白，风自流并非对那顾炎有什么特别兴趣，而是将此事当作了他修行路上的一课。
两人身形看似不快，但每一步迈出，都如同缩地成寸，官道旁的景物飞速向后掠去。不过半个时辰，一座规模远比柳叶镇宏大、城墙高耸的城池轮廓便出现在眼前。城门口上方，“青桑城”三个古朴大字清晰可见。
此刻的青桑城，气氛似乎有些异样。城门口守卫盘查得格外严格，进出的人群议论纷纷，话题几乎都围绕着顾家变故与萧家退婚。
风自流带着林逸，并未受到任何盘查，如同融入水流般自然地进入了城中。城内街道宽阔，商铺林立，远比柳叶镇繁华，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
循着路人指点和那尚未完全散去的萧家马蹄印，两人很快来到了一片占地极广、朱门高墙的府邸前。
只是此刻，那气派的府门紧闭，门上的铜环都显得有些黯淡，门前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门楣上，“顾府”的鎏金匾额歪斜着，似乎被人砸过。
府内，隐隐传来争吵呵斥之声，以及女子低低的啜泣。
“萧家的人还在里面…”
“听说要逼顾家交出城东的坊市和矿脉…”
“唉，顾家这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风自流停下脚步，站在人群外围，并未靠近，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紧闭的顾府大门。林逸站在他身侧，能感觉到顾府上空那混乱而衰败的气息，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灼热与不甘的意念。
那应该就是顾炎了。林逸心想。
就在这时，顾府侧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推开，一个身影踉跄着被推搡出来，重重摔在门前的石阶下。
那是一个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身形单薄，脸色苍白如纸，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未干的血迹，眼神空洞而麻木，仿佛失去了所有光彩。但他眉宇间依稀可见曾经的俊朗，只是此刻被颓败和绝望笼罩。
“顾炎！识相的就赶紧在这退婚书上按上手印！从此你与我萧家小姐，恩断义绝！”一个萧家管事模样的人站在侧门口，将一份帛书扔到少年面前，语气充满了鄙夷和傲慢，“一个筋脉尽断的废物，还想癞蛤蟆吃天鹅肉？做梦！”
周围的围观者发出阵阵哄笑和议论。
“这就是那个天才顾炎？果然废了…”
“可惜了啊…”
“萧家做得也太绝了…”
那名为顾炎的少年，对周围的嘲讽充耳不闻，他只是艰难地抬起头，看着那高高在上的萧家管事，又看了看被扔在尘土里的退婚书，空洞的眼神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碎裂，又有什么东西在绝望的灰烬中，悄然孕育。
他颤抖着伸出手，没有去碰那退婚书，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虚弱的身体，一点点，极其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站直了身体，尽管摇摇欲坠，尽管脸色惨白，但他的脊梁，却挺得笔直。
他抬起手，用破烂的衣袖，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目光第一次，锐利如刀，射向那萧家管事，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
“萧管事，今日之辱，顾炎…铭记于心！”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生命所有的力气，一字一句，如同宣誓般，响彻在顾府门前：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莫欺少年穷！”
“终有一日，我顾炎，定会亲自踏上你萧家大门，将今日之耻，百倍奉还！”
少年的声音并不洪亮，甚至因为虚弱而有些断续，但那话语中蕴含的滔天恨意、不屈的意志以及对未来那近乎偏执的笃信，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每一个围观者的心头！
刹那间，全场寂静。
就连那嚣张的萧家管事，也被这少年此刻爆发出的气势所慑，一时竟忘了言语。
站在人群外的林逸，心中亦是震动。他亲眼见证了这一经典场景，远比听闻更加震撼。那少年眼中燃烧的，是毁灭后的涅盘之火，是坠入深渊后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决绝。
他下意识地看向风自流。
风自流的目光落在顾炎身上，那古井无波的眸子里，似乎也泛起了一丝极淡的涟漪。他并未说话，只是袖袍之中，手指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一缕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带着清凉生机的灵力，如同无形的微风，悄然拂过人群，精准地没入了顾炎那破损严重、如同荒漠般的经脉之中。
这缕灵力并非治疗，更像是一颗种子，一枚火种，悄然落在了那绝望的灰烬之上，护住了他心脉最后一丝元气，也似乎…点燃了某种潜藏的可能。
做完这一切，风自流收回目光，转身离去。
“走吧。”
林逸最后看了一眼那站在石阶下，虽然狼狈不堪，脊梁却挺得笔直，眼神重新燃起火焰的少年，心中默默道了一句“加油”，随即跟上风自流的脚步，汇入街上的人流，消失在青桑城的街角。
他们只是红尘过客，见证了命运转折的一瞬，播下了一颗未知的种子。而种子能否发芽，能否长成参天大树，终究要看那少年自己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