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汉王府,夜。
七月的荆楚之地,闷热如蒸笼。即便入了夜,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湿热,聒噪的蝉鸣声撕扯着夜幕,更添几分烦躁。汉王府邸深处,本该是丝竹悦耳、冰盆驱暑的享乐时分,此刻却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
书房内,巨大的青铜冰鉴散发着丝丝寒气,却丝毫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灼热与压抑。
他逐字逐句地阅读着信上的内容,呼吸变得越来越粗重,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一头即将发狂的困兽。
信上,用隐晦却清晰的笔触,描述了淮阴侯韩奎满门被毒杀的惨状,以及洛阳城中迅速蔓延的、将所有矛头隐隐指向东宫太孙的流言蜚语。
“哐当!”
一声巨响!赵奢猛地将信纸拍在案上,震得桌上的青玉笔筒、端砚茶盏齐齐一跳!他霍然起身,因极度愤怒而充血的双眼赤红如血,死死盯着虚空,仿佛要穿透这千里之遥,将那个他恨之入骨的身影撕碎!
“赵——宸——!” 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从赵奢喉咙深处挤出,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怒和刻骨的怨毒,“你这黄口小儿!安敢如此!安敢如此欺我!毒杀国戚!灭人满门!你……你怎敢!你怎么敢!!”
他猛地一脚踹翻了身旁那张摆放着珍奇古玩的鸡翅木高几!几上的翡翠白菜、官窑花瓶应声碎裂,清脆的声响在死寂的书房里格外刺耳。他将书架上珍贵的古籍孤本、多宝格上的玉器摆件,胡乱地扫落在地,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怒吼,整个人处于失控的边缘。
“王爷!王爷!您可要为我父亲做主啊!王爷——!”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得变了调的哭嚎由远及近,伴随着凌乱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书房的死寂。汉王正妃,韩奎的嫡女韩氏,竟不顾侍卫阻拦,披头散发,连外衫都未曾穿好,只着一身素白寝衣,赤着双脚,泪人儿般冲了进来!她显然是刚从睡梦中被噩耗惊醒,甚至来不及梳洗,脸上毫无血色,双眼肿得像桃子,泪水混着汗水,将散乱的鬓发黏在脸颊上,模样凄惨无比。
她一进门,便看到满地狼藉和状若疯魔的丈夫,更是悲从中来,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膝行几步,死死抱住赵奢的腿,仰起惨白的脸,声音嘶哑得几乎泣血:
“王爷!我父亲……我父亲他死得冤啊!他一生谨小慎微,对陛下、对朝廷忠心耿耿,即便……即便先前有错,也已被革职囚禁,受了惩处……何至于……何至于要落得如此凄惨下场!满门……满门毒杀!这是要让我韩家断子绝孙啊!王爷!”
王妃的哭诉,字字泣血,句句诛心,如同最猛烈的火油,浇在赵奢本就熊熊燃烧的怒火之上。
新仇!旧恨!恐惧!羞辱!种种情绪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喷发!
“爱妃放心!起来!快起来!” 赵奢强压着滔天的怒火,弯腰将几乎虚脱的王妃用力搀扶起来,一双肥手因激动而不住颤抖,他死死盯着王妃泪眼,从牙缝里挤出誓言,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变得嘶哑扭曲:“此事!本王绝不会善罢甘休!赵宸小儿!欺人太甚!本王与他势不两立!本王这就上书!这就上书参他!定要奏明父皇,彻查元凶!还岳丈一个公道!若父皇不能主持公道……本王……本王……”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眼中闪烁的疯狂光芒,已说明了一切。他当即厉声喝令门外噤若寒蝉的侍卫:“传文书官!立刻!马上!”
片刻后,一名身着青色官袍、战战兢兢的文书官连滚爬爬地进来,铺开宣纸,磨墨侍候。
赵奢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口述了一封措辞极其激烈、悲愤交加的奏章。他先是痛陈淮阴侯韩奎之功(虽寥寥无几,却也极力渲染),细数其冤屈,怒斥凶手手段之残忍、用心之歹毒,“人神共愤,天地不容”!并强烈要求皇帝陛下“圣烛独照”,主持公道,彻查元凶,明正典刑,“以安宗室之心,以谢天下臣民之望”!
这封充满了愤怒与控诉的奏章,被以最快的速度,八百里加急,火速发往洛阳。
接下来的三天,对汉王赵奢而言,无疑是此生最煎熬的等待。 王妃韩氏则终日以泪洗面,跪在小佛堂里祈求佛祖显灵,整个人迅速憔悴下去。
然而,三天后,从洛阳传来的消息,却像一盆冰冷刺骨、夹杂着碎冰的污水,狠狠地泼在了赵奢的头上,将他最后一丝幻想彻底浇灭。
朝廷的正式邸报,以及通过特殊渠道送来的、更详细的私信,几乎同时到达。内容惊人地一致:经刑部、大理寺“缜密”查证,淮阴侯韩奎灭门案,已告破获。真凶乃侯府总管韩福,因长期监守自盗,窃取府中财物,近日被淮阴侯察觉并严词训斥,韩福惧事泄受严惩,遂铤而走险,在饮食中下毒,意图毒杀淮阴侯后卷款潜逃。因用量失控,导致府中多人误食,酿成惨剧。案发后,韩福已携赃款潜逃,目前正在全力缉拿。陛下有旨,案件已了,望汉王节哀顺变,以国事为重,安心藩镇,勿再妄加揣测,滋生事端。
“哗啦——!”
赵奢将那份邸报和私信撕得粉碎,纸屑如同雪片般纷纷扬扬落下!他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中,僵立在原地,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继而转为一种可怕的青紫色!巨大的荒谬感和被羞辱的愤怒,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他!
“韩福?韩福?!” 他猛地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狂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暴戾,“哈哈哈!好一个韩福!好一个监守自盗!好一个‘已告破获’!他们……他们当真把本王当成了傻子!当成了可以随意糊弄的三岁孩童!!”
他状若疯魔,一脚将眼前的书案踹得移位,笔墨纸砚洒落一地:“那韩福!是王妃奶娘的儿子!在韩家伺候了二十多年!是个老实得踩死只蚂蚁都要念声佛的怂包!他敢毒杀满门?还卷款潜逃?这谎话……这谎话还能再拙劣一点吗?!父皇!我的好父皇!您就这般……这般袒护那个小畜生吗?!为了他,您连起码的体面,连事实真相都不要了吗?!”
就在这时,一个干瘦、仿佛没有重量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一部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内室的帷幕旁。正是汉王的首席幕僚,阴先生。他依旧穿着那身不起眼的灰色长衫,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冷的光,如同暗夜中的毒蛇。
“王爷。” 阴先生的声音低沉沙哑,不带丝毫感情,却像一根针,刺破了赵奢狂乱的思绪。
赵奢猛地转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他,声音因极度激动而变调:“阴先生!你听到了?你都看到了?这就是朝廷给本王的交代!这就是父皇给的‘公道’!他们……他们这是要逼死本王!是要把本王往绝路上逼啊!”
阴先生缓缓从阴影中走出,步伐轻得几乎没有声音。他看了一眼满地狼藉和赵奢那副濒临崩溃的模样,昏黄的眼珠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算计。他走到赵奢近前,微微躬身,语气平缓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穿透力:
“王爷,请息怒。此事,从韩侯爷遇害的那一刻起,结局,便已注定了。”
他顿了顿,继续用那种蛊惑人心的、冰冷的语调分析道:“太孙殿下,如今圣眷正浓,乃是陛下心中无可替代的储君,国本所在。淮阴侯之事,无论真相如何,陛下为了维护储君的声誉,为了朝局的稳定,都绝不会允许深究下去,更不会允许此事牵连到东宫分毫。这个所谓的‘调查结果’,不过是丢出来,堵天下人悠悠之口的遮羞布罢了。但在所有明眼人看来,这恰恰坐实了……此事与东宫脱不了干系!陛下此举,已是表明了态度——力保太孙,牺牲韩侯,甚至……不惜牺牲王爷您的感受!”
“这不仅仅是结案,王爷,” 阴先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警示,“这更是一种警告!一种来自东宫的、赤裸裸的警告!警告所有曾经、或可能挑战太孙权威的人!今日,他们可以随意安个罪名,让与您关系密切的淮阴侯满门死绝!明日,若太孙觉得您碍了眼,他同样可以罗织罪名,让您……以及王府上下,步此后尘!”
“王爷,您想想,” 阴先生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煽动性,“太孙如今尚是储君,便已如此狠辣决绝,容不得半点违逆,动辄便行此灭门绝户之事。若他日,陛下龙驭上宾,太孙登临大宝,手握生杀予夺之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会如何对待您这些曾经可能威胁到他储位的王叔?削藩!必然是削藩!而且,绝不会是文帝、景帝那般温和的推恩削藩!只怕是……像太祖高皇帝清算功臣那般,赶尽杀绝!到时候,您,王妃,世子……还有活路吗?”
“咔嚓”一声,赵奢竟将座椅的紫檀木扶手硬生生掰断!他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着,恐惧和愤怒如同两条毒龙,在他体内疯狂撕咬!阴先生的话,将他内心深处最深的恐惧彻底引爆了!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啊,王爷!” 阴先生看到了赵奢眼中那最后一丝犹豫的崩溃,适时地添上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语气充满了孤注一掷的诱惑,“如今,太孙立足未稳,陛下年事已高,对您的奏章尚且需要如此敷衍安抚,说明朝廷亦有其虚弱之处!此乃天赐良机!若等他日太孙彻底掌控朝局,陛下……届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王爷您就是想反抗,恐怕也再无机会了!唯有趁现在,奋力一搏,或可杀出一条生路!”
“够了!不要再说了!” 赵奢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打断了阴先生的话。
他死死盯着阴先生,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地挤出命令,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阴先生!你之前所提,联络南方流寇之事……本王准了!即刻去办!去联系那个盘踞在荆襄交界群山之中、自称‘混世魔王’的巨寇——吴邪!告诉他,汉王赵奢,愿与他合作!许他钱粮军械,助他壮大势力!但他需听我号令,待时机成熟,便举起‘清君侧’大旗,起兵举事!”
阴先生心中狂喜至极,脸上却依旧古井无波,只是深深地躬身一揖,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王爷英明!此乃置之死地而后生之良策!属下即刻去办,必不负王爷重托!
“去吧!” 赵奢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颓然瘫坐在狼藉之中的椅子上,挥了挥手,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精美的藻井,喃喃自语,又像是在问天,“成王败寇……不成功,便成仁……赵宸……这是你逼我的……都是你逼我的……”
阴先生不再多言,再次深深一揖,身形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入了书房深处的阴影之中,转眼消失不见。
书房内,只剩下汉王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烛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窗外那永无休止、令人心烦意乱的蝉鸣。一场勾结流寇、图谋造反的惊天密谋,就在这荆楚之地的闷热夜晚,悄然达成。帝国的南方,因此一念之差,被推向了战火与混乱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