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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江州市委副书记办公室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周良安起了个大早,精神前所未有的饱满。他站在穿衣镜前,一丝不苟地打着领带,甚至还哼起了不成调的京剧。昨夜省政法委书记的那句夸奖,像是一针强心剂,让他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穿这件吧,显得沉稳。”妻子为他选了一套深灰色的西装,“省纪委的领导,都喜欢低调务实的干部。”
周良安笑了笑,接过西装穿上,镜中的自己显得肩宽背挺,气度不凡。他理了理衣领,对妻子说:“什么领导,就是走个程序。江南会那案子,省里要有个结论,必须排除所有潜在的风险点。找我谈话,恰恰证明组织上对我的信任。等我从省城回来,就是彻底的清白之身,履历上再无瑕疵。”
他的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充满了对局势的绝对掌控。妻子听了,也放下心来,为他整理着公文包,嘴里念叨着:“那就好,那就好。等你这次回来,城南的项目也尘埃落定了,你可得好好歇歇。”
“歇?”周良安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现在可不是歇的时候。江州这盘棋下完了,省里那盘棋,才刚刚开始。”
他走到窗边,俯瞰着楼下的市委大院。晨光中,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充满生机。他能想象到,此刻在城南的工地上,推土机和爆破队已经准备就绪,只待他一声令下,一个旧时代就将化为尘埃,而他,将是这座新城的奠基人。
上午九点,城南旧改工作总结暨表彰会议,在市委一号楼的小会议室准时召开。
周良安当仁不让地坐在主位上,环视着满屋子的下属和同僚。张狂、市建委主任、规划局局长……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和崇敬。这里是他的主场,是他胜利的阅兵式。
“同志们,经过几个月的艰苦奋战,城南旧改拆迁工作,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周良安的声音洪亮而有力,在会议室里回荡,“这离不开在座各位的辛勤付出,更证明了我们市委市政府的决策是正确的,我们的工作方法是有效的!”
掌声热烈地响起。
张狂第一个站起来发言,满脸红光:“这都是周书记您高瞻远瞩,指挥有方!您提出的‘三驾马车’理论,为我们基层工作提供了宝贵的经验。我提议,应该将这次城南旧改的成功案例,总结成‘江州经验’,向全省乃至全国推广!”
“没错!周书记运筹帷幄,我们只是跑跑腿。没有周书记的魄力,这个老大难问题,不知道还要拖到猴年马月!”建委主任立刻附和,言辞恳切。
赞美之词如潮水般涌来,周良安含笑点头,一一接受。他享受这种大权在握、一呼百应的感觉。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发表总结性的讲话,为这场庆功会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就在这时,会议室厚重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了。
进来的人不是他的秘书。
是两个穿着白衬衫、深色西裤的中年男人。他们的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从周良安身上,转移到了这两个不速之客身上。
他们的表情很平静,眼神却像手术刀一样,精准而冷漠地落在主位上的周良安脸上。
周良安的眉头微微皱起,一丝不悦浮上心头。这是谁的部下?这么不懂规矩,没看到正在开重要会议吗?
“你们是哪个部门的?有什么事吗?”他沉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上位者被打扰的愠怒。
为首的那个国字脸男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径直向他走来。他身后的另一个人,则顺手将会议室的门关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这声轻响,像是一道分界线,将会议室内外的世界彻底隔开。原本热烈、喧嚣的气氛,骤然降至冰点。在座的都是官场老油条,他们瞬间嗅到了一股极不寻常的味道。
张狂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想上前阻拦:“同志,我们周书记正在主持会议……”
国字脸男人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张狂便像被施了定身法,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男人走到周良安的办公桌前,隔着一张红木会议桌,与他对视。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张折叠好的文件,以及一个红色封皮的证件,在桌上摊开。
“江东省纪律检查委员会。”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周良安的瞳孔猛地一缩。
省纪委?他们怎么来了?不是说好十点在省城谈话吗?而且,这种阵仗……
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他心底冒了出来。
不,不可能。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甚至还挤出了一丝笑容:“哦,是纪委的同志啊,辛苦了。我正准备开完会就去省里。你们来得正好,有什么事,我们去我办公室谈吧。”
他试图维持自己的体面和权威,想把控住场面的节奏。
然而,国字脸男人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提议。他的目光依旧锁定着周良安,像是在审视一个与己无关的物件。
“周良安同志,”他开口了,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的波澜,“经查,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根据《中国纪律检查机关案件检查工作条例》相关规定,经省纪委常委会研究并报省委批准,决定对你实行‘两规’措施。”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周良安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两规!
不是谈话,不是问询,是两规!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嘴巴微微张着,喉咙里像被塞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用来伪装从容和儒雅的面具,在这一刻寸寸碎裂,露出了底下最原始的惊骇与恐惧。
怎么会?为什么?
是那封信?还是那个视频?
是那个叫林默的小子?他怎么敢?他怎么能?!
无数个念头在他脑中疯狂闪过,却抓不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他下意识地看向张狂,看向那些刚刚还对他众星捧月的下属。
然而,他只看到了一张张躲闪、惊恐、甚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脸。刚才还热情洋溢的眼神,此刻全都像避开瘟疫一样,不敢与他对视。张狂的脸色比他还白,身体微微发抖,已经缩回了椅子里。
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国字脸男人冰冷的声音在继续:“请你跟我们走一趟,配合组织调查。”
“不……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周良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那声音干涩、嘶哑,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我是约了王主任谈话的,你们……你们不能这样……”
“我们就是奉王主任的命令来的。”国字脸男人打断了他徒劳的辩解,对着身后的同伴使了个眼色。
另一名纪委干部上前,绕过会议桌,走到了周良安的身后。
“周书记,请吧。”他的声音同样平静,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一只手,轻轻地、但又是无比坚定地,搭在了周良安的肩膀上。
那只手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西装料子传来,却让周良安感觉像是被一块万年寒冰烙上,浑身的血液都似乎要凝固了。
他彻底瘫软在了椅子上。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的“江州速度”,他的“宏伟蓝图”,他那通往省城的青云之路……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化为了泡影。
两名纪委干部一左一右,将他从椅子上“扶”了起来。他双腿发软,几乎是被架着往外走。
他经过张狂的身边,张狂把头埋得更低了,仿佛想钻到桌子底下去。
他经过那些局长、主任的身边,他们或是低头看文件,或是扭头看窗外,仿佛这个会议室里,根本没有他这个人。
墙倒,众人推。
不,甚至连推都不用,墙自己就塌了。
当他被架出会议室,经过自己办公室门口时,他的秘书正端着一杯刚泡好的热茶,准备送进去。看到这副景象,女孩吓得手一抖,“哐当”一声,上好的龙井茶连同紫砂杯,摔在地上,碎了一地。
茶叶和热水,溅湿了周良安的裤脚。
他低头看了一眼,狼狈不堪。
他被架着,走过长长的、寂静的走廊。沿途,一扇扇办公室的门,都悄悄地开了一条缝。无数道复杂的目光,从门缝里投射出来,有震惊,有好奇,有畏惧,也有快意。
这条他曾经昂首阔步、视之为权力坦途的走廊,此刻,成了他通往末路的耻辱之路。
就在他被带进电梯,电梯门即将合上的前一秒,他似乎听到了身后那间会议室里,传来了手机铃声。
那铃声,他无比熟悉,是他专门为某个人设置的。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还僵在原地,惊魂未定。那刺耳的铃声,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突兀。
是周良安落在桌上的那部私人手机。
离得最近的张狂,鬼使神差地低头看了一眼亮起的屏幕。
上面跳动着两个字:
陈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