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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默那句“主动辞职”，像一枚深水炸弹，在广场上炸响，余波久久未平。
孙海感觉自己的天灵盖都在嗡嗡作响，他看着林默的眼神，已经不是在看一个下属，而是在看一个提着脑袋闯江湖的亡命之徒。
工人们也彻底被镇住了。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那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震惊、激动，以及一丝被逼到绝路后，破釜沉舟的决然。
终于，李建国打破了沉默。
这位倔强的老人，深深地看了林默一眼，那复杂的眼神里，有欣赏，有担忧，更多的，是一种被托付了全部希望的沉重。
“林局长，我们跟你干！”他声音沙哑，却字字千钧，“但是，我们也有一个条件。”
所有人的心，又提了起来。
孙海紧张地想，可别再提什么过分的要求了，这小子已经把自己的后路都断了。
林默看着他，平静地说道：“李师傅，您说。”
李建国挺直了那有些佝偻的腰杆，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在全厂表彰大会上发言的劳模。
“我们不要政府一分钱的补贴。我们搞合作社，自负盈亏，生死有命！”他顿了顿，环视了一圈身后的工友，眼神变得无比坚定，“但是，我们做的东西，不能是无名无姓的代工货！我们要做自己的牌子，哪怕就叫‘老纺织’，也要让江州人知道，我们这群老家伙，手艺还在，骨气也还在！”
这话一出，身后的工人们纷纷点头，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光。
他们可以穷，可以苦，但不能没有名分。他们要的，是亲手把自己失去的尊严，一针一线地缝回来。
孙海听完，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他扶着桌子，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完了，一个疯子带着一群疯子。
还搞牌子？现在是谈理想的时候吗？先活下来再说吧！
“好！”林默却是一口答应，脸上甚至露出了赞许的笑容，“李师傅这个条件，提得好！就该这样！要是连这点志气都没有，那还叫什么纺织厂的工人！”
他转向孙海，目光灼灼：“孙局，这事，得您出马了。”
“我？”孙海一愣，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出什么马？我告诉你林默，我可没你那么疯，我兜里可变不出钱来！”
“不是钱的事。”林默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江州最大的服装企业，金凤服装集团，您熟不熟？我想跟他们的老板，钱进，谈一谈。”
“钱进？”
孙海的脸色“唰”地一下就变了，比刚才听到“搞牌子”时还难看。
“你找谁不好，你找他？那家伙外号‘钱扒皮’！属貔貅的，只进不出！我跟他打过几次交道，那是个眼睛里只有利润率的家伙，你想让他投资这群老工人？他能把我们连皮带骨吞了，再把骨头渣子吐出来骂一声‘不消化’！”
孙海连连摆手：“不行，绝对不行。这是羊入虎口。”
“孙局，”林默笑了笑，“有时候，老虎饿极了，也想换换口味，吃点精细的。”
孙海没听懂，但看着林默那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心里那点反对的底气，不知怎么就弱了下去。他感觉自己这半天，就像个傻子一样，被这个年轻人牵着鼻子，看了一场又一场的魔术。他已经麻木了。
“行吧行吧，我带你去。”孙海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就当是送你上刑场了。不过我可说好，我只负责引见，他要是把你骂出来，我可不负责给你收尸。”
“那就有劳孙局了。”
金凤服装集团的总部，坐落在江州新开发区最气派的一栋写字楼里。
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亮得能照出人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氛和金钱的味道。穿着精致职业装的男男女女穿梭其中，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精英式的疏离和忙碌。
这里的一切，都与信访局那栋老旧的办公楼，以及纺织厂工人们身上的烟火气，格格不入。
孙海走在这里，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整了整自己有些褶皱的衬衫领子。
钱进的办公室在顶楼，阔气得像个小礼堂。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半个江州的繁华景象。
办公室的主人，钱进，约莫五十岁不到，保养得很好，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意大利手工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坐在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脸上挂着商人标准的、公式化的笑容。
“哎呀，孙局，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稀客，稀客啊！”钱进站起身，热情地迎了上来，握住孙海的手，目光却在林默身上一扫而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钱总，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信访局新来的副局长，林默。”孙海干巴巴地介绍道。
“林局长，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啊。”钱进笑着和林默握了握手，一触即分，随即就引着两人到沙发区坐下。
秘书端上两杯一看就价格不菲的功夫茶，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客套话说了两句，钱进就单刀直入，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沙发上，摆出了一副“有话快说”的姿态。
“孙局，林局长，两位大忙人今天光临我这小庙，不会就是为了来喝杯茶吧？”他笑着问道，但那笑容里，已经带上了几分戒备，“要是谈捐款，或者解决下岗职工就业指标的事，我可得先跟您二位交个底，最近行情不好，我这公司也是看着风光，其实难处多啊。”
他一开口，就把所有可能的路都堵死了。
孙海在一旁听得直咧嘴，心想，来了，钱扒皮的开场白，十年都没变过。
林默的脑海中，钱进的剧本清晰浮现：【应付】、【戒备】，以及一丝隐藏在最深处的【烦躁】。
他为什么烦躁？
林默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没有接他的话，反而笑着说：“钱总，我不是来跟您谈捐款的，更不是来要指标的。”
“哦？”钱进眉毛一挑，来了点兴趣。
“我是来给您送钱的，”林默放下茶杯，看着他的眼睛，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顺便，帮您解决一个天大的麻烦。”
钱进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林局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孙海在一旁紧张得手心冒汗，他真怕林默下一句就提纺织厂，那这天就彻底聊死了。
林默不慌不忙，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用一块干净的手帕包着。他将手帕打开，里面是一小块巴掌大的、深蓝色的布料。
他将布料推到钱进面前的茶几上。
“钱总做了一辈子服装，是咱们江州服装界的泰山北斗。您先看看这块布。”
钱进的目光落在布料上，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屑。一块破布而已，能玩出什么花样？
但他还是伸手拿了起来。
然而，当他的手指接触到那块布料的瞬间，他脸上的表情就变了。
那是一种行家才能体会到的触感，平滑、紧实，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柔韧。他将布料凑到眼前，对着光仔细地看。他那双阅布无数的眼睛，从一开始的随意，慢慢变成了惊讶，最后，化为了彻彻底底的震惊。
“这……这是手工捻的纱？”他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不对，这捻度，这密度……太均匀了！比德国最好的纺纱机纺出来的还稳定！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现在的工艺，根本做不出来！”
他像是在看一件稀世珍宝，翻来覆去地看，手指在上面不停地摩挲。
孙海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一块破布而已，至于吗？
林默笑了。
“这是我们江州纺织厂的老劳模，李建国师傅，用半辈子功夫练出来的‘三十二捻’手艺。”
他看着脸色变幻的钱进，不急不缓地抛出了重磅炸弹。
“钱总，我听说，您给‘蓝天重工’定制的那批高档阻燃工装，因为面料有疵点，被人家整个退回来了，还差点丢了明年的大单子。不知道是不是有这回事？”
“你！”钱进的脸色瞬间绷紧，像是被人踩到了尾巴的猫，眼神凌厉地盯着林默，“你调查我？”
这是他最近最头疼的一件事，公司里的绝对机密，这个年轻人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是调查您。”林默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说道，“我是来帮您的。钱总，您的生产线，一天能生产十万件普通的衬衫，但您造不出一件，能让‘蓝天重工’的老总满意的、零瑕疵的特种工装。”
他指了指钱进手里的那块布。
“而我手里，有一群老师傅。他们什么都不会，年纪大了，跟不上时代了。他们这辈子，就只会干这一件事——把布，做到极致。”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寂。
钱进死死地盯着手里的布料，又看了看林默，他那精明的商人脑子在飞速运转。
他不是慈善家，但他也不是傻子。
他瞬间就明白了林默的意思，也看到了这背后隐藏的巨大商机。
高端定制！零瑕疵！独家工艺！
这些词，哪一个不是利润的代名词？
“说吧，”许久之后，钱进开口了，脸上的戒备和烦躁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商人发现猎物时的兴奋和贪婪，“你的条件。”
“我不要您投资，我要合作。”林默竖起一根手指，“您提供一条闲置的生产线，提供设备。我们出人，出技术。利润，我们三七分，您七，我们三。”
钱进的眼睛亮了。这条件，对他来说几乎是零风险。他只需要提供场地和折旧的设备，就能凭空得到一个能生产顶级面料的尖刀班。
“我们还可以成立一个独立的高端工装品牌，”林默继续加码，“品牌归您，您来运营，但必须注明，是由‘江州纺织厂老师傅’团队监制。”
“好！好主意！”钱进一拍大腿，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匠心”、“传承”、“大师手作”这些高溢价的标签贴在了自己的产品上。
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了几步，然后停在林默面前，脸上露出了狐狸般的笑容。
“林局长，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比我见过的所有官，都有意思。”
他点了点头：“这个合作，我原则上同意了。生产线，我可以腾出来。设备，我也可以提供。但是……”
他话锋一转，那股“钱扒皮”的精明又冒了出来。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得看到你们的诚意，也得测试一下你们的实力。”
钱进坐回自己的老板椅上，十指交叉，身体前倾，像一头盯着猎物的猛兽。
“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月的试用期。但在这一个月里，工人的试用工资，第一批原材料的采购费用，车间的水电费……这些启动资金，得你们自己解决。我，只提供场地和设备。”
孙海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
只听钱进用一种近乎戏谑的语气，慢悠悠地说道：
“一个月后，你们拿出合格的产品，我们再来谈后续的利润分成。要是拿不出来，或者中途干不下去，那你们就卷铺盖走人，别耽误我这块场地的租金。”
他看着林默，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意。
“林局长，你那个赌上乌纱帽的军令状，我可是听说了，在江州的商圈里都传遍了。”
“现在，球又踢回给你了。你，有钱启动这个项目吗？”